第89章 鸿鹄(上)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 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 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 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来往的人稀少, 天气寒冷, 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 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 这时, 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 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比城里冷不少,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 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 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 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 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邕,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皇太孙看她一眼,乖巧地继续吃烙饼。

    太子妃将半块烙饼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说,“你还未曾与我说,那两个宫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将那时放火以及公子杀宫人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太子妃颔首,少顷,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质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决。”她说。

    我颔首,心中不禁有些骄傲。

    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会让人有些外表风光实则无用的错觉,故而每当他做出事来,总会让人惊异不已。自遮胡关以来的数次危机之事,他处理得都颇有急智,应变之敏锐妥当,便是我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会杀那两个宫人,是因为他回来找我

    每每想到此处,心底总像塞满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甜甜的,却有些涩。

    我想,我会因此而惦念一辈子,而其中的遗憾,或许也会让我对他内疚上一辈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恼恨我恨得凶一些,最好立刻将我忘掉,转身就去娶一房美妇,让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过来,让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过回该过的日子。

    你会高兴么心里时常这么问。我当然不会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东宫便跟随在侧的老人。”太子妃继续道,“不说恩义如山,情分总是有些。我被庞氏拘入慎思宫时,二人决意跟随,我曾觉感动不已,不想”

    她说着,叹口气,“她二人这般下场,想来亦是报应。”

    “并非报应。”这时,皇太孙道。

    太子妃露出讶色,看向他。

    皇太孙神色认真“若是报应,外祖与外曾祖一家横死于庞氏之手,又作何解释”

    太子妃怔了怔,面色倏而发白,皱眉“邕”

    “母亲。”皇太孙道,“过往因果,皆利益交锋使然;母亲与我得以保全至今,亦乃众人智谋之力。而笃信命数,必使人怯懦,母亲切不可自伤自卑,沉溺逃避。”

    太子妃惊诧不已地看着他,眼眶一红。她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片刻,转过头去。

    我看着皇太孙,心底亦是吃惊,正待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是车马声。

    “太子妃和殿下在车上莫动。”我即刻放下烙饼,放下车帏站起身,一边摸了摸藏在厚衣服底下的刀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是追兵”车帏后面,太子妃问道。

    “不知。”我说着,少顷,只见一辆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沿着窄小的道路往这边飞驰,孤独而突兀,在土路上扬起淡淡的尘埃。

    我心中不禁叹气。

    范景道和公子他们到底是没亲手做过坏事,到底是沉不住气。若有人有心在后面跟着,恐怕早已起了疑。

    那马车渐渐近前,没多久,已经能看清驭车的人,正是范景道。

    太子妃和皇太孙都比我更熟悉他的样子,不再躲藏,即刻从车中出来。

    范景道虽是世家出身,赶起车来却也像模像样。不过看得出到底是初上手,对操控缰绳不得要领,疾驰之后要停下,几乎收不住。

    一阵忙乱之后,马车停在了十几步外,未几,公子和沈冲都从马车中出来,如我先前交代,他们俱是穿着布衣,如乡间耕读的文士。

    不过就长相而言,公子和沈冲还是与这乡野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公子,生得太好看,难免惹人注目。

    两相见面,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无踪。

    就连范景道这样一直绷着脸的人,此时也终于有了轻松的神色。他整了整衣冠,走到皇太孙和太子妃面前一礼“臣等来迟,还请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忙道“少傅快快请起,若非少傅、冼马与侍郎三人全力相救,我母子二人皆殒命矣。”说罢,又看向沈冲,道,“不知诸位来此路上可顺利”

    沈冲道“一切如霓生所言,甚为顺利。不知太子妃与殿下这边如何”

    太子妃道“若非霓生,妾与皇太孙只怕要有些曲折。”

    沈冲讶然“哦”

    太子妃将前后之事大约描述了一番,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沈冲沉吟,道“臣等出城之时,亦见得守卫查验行人,那时便有些担忧,然不愿生事,未及细问。”说罢,他看向我,问道,“霓生,可知那些守卫搜寻何人”

    我说“当是先前服侍太子妃的那两名东宫的宫人。”

    这话出来,公子的目光一动,似乎明白了过来。

    “那二人”沈冲不解,“怎是她们”

    我将那二人之事又说了一遍,沈冲和范景道皆明白过来。

    “多亏了霓生那假借送葬之计,幸而有惊无险。”太子妃道。

    沈冲莞尔“霓生一向足智多谋,故而我等可放心将太子妃和殿下交托于她。”

    我听得这话,受用不已,正想装模作样地谦虚两句,公子道“殿下,太子妃。事不宜迟,还是及早离开此处才是。”

    众人皆以为然。太子妃和皇太孙回到马车上,由范景道亲自为驭者。而我坐到了另一辆马车的驭者位置上,才坐好,忽然发现公子也坐了上来。

    “公子坐此处作甚”我讶然。

    公子神色自若“自是来驭车。”

    “公子会驭车”我更是讶然。

    “不会。”

    我“”

    公子拿起缰绳,看着我,意味深长“不过你既然光看便可看会,想来我亦可当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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