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偏殿(下)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醒了”他从榻上坐起来, 声音带着些惺忪的低沉。

    我应一声,正要起来,公子道“方才可是你打了喷嚏”

    “嗯。”我说, 话音才落,公子忽而伸手过来,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窘了一下。

    “公子, 我那风寒早好了。”我说着,努力地无视他手心温热的触感。

    “这由不得你说。”公子不以为然,“你连自己是不是发烧都全无知觉。”

    我“”

    不过我的确只是打了个喷嚏, 公子探了片刻,似觉得无碍,收回手来。却又将我放在榻尾上的外袍取过来, 放在我身上。

    “穿上。”他说,“这殿中虽有炭火,可若不留神, 最是容易着凉。”

    我应了一声,乖乖地将外袍穿上,心中虽受用, 却不禁想,公子近来这啰里啰嗦的劲头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像个乳母一样

    我这一觉睡得不短, 看滴漏, 竟已经将近子时。

    “公子睡了多久”我问他。

    “不知。”公子拿起书来, 继续翻, “那殿上无事,我便过来歇一歇。”

    歇一歇,就来我这里么心中倏而一荡。

    我面不改色,又问“外头可有消息”

    “无。”公子道,“若有,他们会立即来告知。”

    我颔首,见公子不再躺着,上前将那书拿开“趁现在无事,公子还是躺下再睡多些。”

    公子没有把书夺回来,看着我。

    “我睡一睡也可。”他说,“不过你要陪着我。”

    我一愣,面上倏而热起来。

    “公子为何要我陪”我问。

    公子一脸理所当然“你方才睡时,我陪了你许久,现在自当要轮到你。”

    我“”

    公子见我没有反驳,唇边弯起淡淡的笑,片刻,将隐枕放下,半躺在上面。

    我将榻上的褥子拉起,盖在他身上。

    “宫正说,你要在这偏殿中作法,这些软榻暖褥都是法器。”公子看着我,似笑非笑,“还不许人打扰。”

    我颔首,毫无愧疚“长公主让我来辅弼圣上,当年我辅弼公子的时候就是这么辅弼的。”

    公子道“便是睡”

    “还有吃。”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水杯,抿一口,道,“他们又不许我触碰圣上,我能做的岂非就是这两样。”说着,我忽而想起些不对来,道,“我说不许人打扰,宫正怎将公子放了进来”

    公子一笑,不紧不慢“你最为人知晓的功绩,不就是辅弼了我”他伸了伸肢体,神色有几分慵懒,“我说我与你命数契合,凑在一处,法力更强。”

    我一口水还未咽下去,听得这话,几乎呛了出来。

    公子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模样甚为得意,面上的笑容狡黠,却对我咳个不停的模样露出些嫌弃之色,从袖中拿出一块锦帕,递给我。

    我忙将那锦帕捂着嘴,咳了好一会,眼泪都出来了才止住。

    “公子怎敢对宫正这般胡说”我哭笑不得。

    “这怎是胡说”公子道,“且这些什么命理之论,不就是你教的”

    我无言。

    他说得对,这些鬼话的确就是我教的。公子真乃人才,别人上我的当都是上了就算了,唯有他还懂得举一反三,倒打一耙。

    虽是无奈,但我却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停不下来。

    公子看着我,亦笑,却反问“我说得不对”

    “对。”我好不容易收住,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替他将褥子捂好,道,“公子说得都对。”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目光熠熠。

    “霓生。”过了会,他的神色忽而变得认真,“等过了年节,我便搬出去。”

    我一愣,看着他“搬去何处”

    “何处皆可。”公子道,“去买一处宅子,收拾收拾便可离开。”

    我问“可公子何来钱财公主和主公必是不愿,若不让公子动府库,如何是好”

    公子道“我与逸之说过此事,他愿借我。散骑省的俸禄不差,过得不久我便可还上。”

    我无语。此事他虽然一直在说,但我总觉得定然远得很,不想他在自己都已经打算好了,还把沈冲也拉下了水。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我总以为我对公子已经足够了解,可他仍然能时不时地做出些事来,让我刮目相看。

    “可公子的仆从怎么办”我说,“公子平日用惯的人,若长公主和主公不愿放,公子也带不走。”

    “多余的人不必。”公子道,“有你便是了。”

    我怔住。

    公子看着我,目光深深“霓生,你说过会陪着我。他们就算不肯放,我也定要带你走。”

    心中倏而“砰砰”地跳了起来。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一切似乎凝固在瞬间,我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不由地转开眼睛。

    正在无言之时,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叩响,有人道“元初”

    是桓瓖的声音。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回过神来。

    公子随即下榻,去开了门。

    “元初。”桓瓖走进来,风尘仆仆,鼻尖被冻得发红,却是神色兴奋,“方才明秀宫那边传来消息,梁王动手了”

    梁王的确没有久等。

    就在亥时,在明秀宫担任戍守的右卫殿中将军陈复突然将各处宫门封堵。

    梁王亲自来到驻在明秀宫附近的北军营中,拿出一份太后的诏书,对三部司马道“皇太孙遭中宫陷害,今无罪而受诛于慎思宫太后令我等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赐爵关中侯。不从,诛三族”

    右卫将军许秀随即带头呼应,而梁王的三个儿子早已以高官厚禄为许诺,笼络了北军中的大批将官,这些人亦跟着许秀鼓噪,未几,众人皆顺从于梁王。

    此时,明秀宫中早已落锁,人们大多已经睡下。陈复与手下将宫门开启,梁王率兵马两千长驱直入,宫中的人惊醒之时,叛军早已杀了进来,庾茂等效忠皇后的卫士虽奋战,但奈何明秀宫无险可守,不久即溃败开去。

    “皇后如何了”公子紧问。

    桓瓖露出可惜之色“跑了。”

    我和公子皆惊诧“怎会跑了”

    “详细不知。”桓瓖道,“来人只说事发之时,皇后恰好与庞圭等议事。那殿中除了内卫,还有庞圭的府兵数百。皇后甚为多疑,恐内卫似倒荀时一般反噬,总觉明秀宫非妥当之处,今日黄昏时,令庞圭将庞府兵马领入了明秀宫,以防万一。”

    我心中不禁赞叹,好个皇后,竟能算到这一步,倒是有先见之明。

    “而后呢”公子紧问,“可知她逃到了何处”

    “不知。”桓瓖道,“使者急着回来报信,等不得打探许多。只说皇后、庞圭及平原王带着人马往西北去了。”

    “慎思宫。”这时,我说。

    公子和桓瓖即看向我,神色惊疑。

    “你怎知”公子问。

    我说“庞氏如今势力全在雒阳城中,慎思宫最是坚固。明秀宫生乱,皇后首要之事乃是自保,寻一处落脚之处站稳,再号令手下兵马与梁王一战。那慎思宫虽出了昨夜之事,兵马却仍在鲁京手中,可凭借防御之利拱卫皇后。而雒阳仍有皇后笼络的大批党徒,就算梁王一时突袭得逞,只要皇后与平原王性命无虞,便可成对峙之势,仍可一战。”

    “对峙之势”桓瓖一笑,道,“这般说来,岂非要我等来引路,教梁王收拾皇后”

    我知道他的意思。

    慎思宫那暗渠,如今仍然只有我们几人知道,不想峰回路转,竟又要往那上面打主意。

    我摇头“不可。”

    桓瓖问“为何”

    “梁王太快得手,则定然要来太极宫。”公子明白过来,随即道,“圣上还未全然康复,让他去对付皇后,两相僵持,对我等有利。”

    桓瓖了然。

    “而后呢”他又问。

    “而后,”我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道,“便该圣上出手了。”

    桓瓖不解“可圣上还未康复。”

    我与公子对视一眼,正待开口,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桓中郎,桓侍郎”未几,一个内侍出现在门前,禀道,“长公主与豫章王到了,请二位到殿前议事”

    “豫章王”公子显然察觉到了诡异,问,“豫章王怎来了雒阳”

    内侍道“豫章王奉太后诏令,率五千兵马入宫勤王。”

    “勤王”桓瓖大吃一惊,“那些兵马何在”

    “兵马已经进了宫城。”内侍道,“如今宫城各门戍卫,已归豫章王掌控。”

    桓瓖瞠目结舌,不能言语。

    公子沉吟片刻,倏而看向我,目光锐利。

    我知道他大概又在这事上嗅到了跟我有关的味道,只得作无辜状,催促道“公子,这听上去干系重大,公子还是快快过去才是。”

    公子没说话,但还是迈步跟随那内侍往殿前去。

    可还没走两步,前方忽而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元初表兄。”

    我愣了愣。

    檐下硕大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前方殿阁半明半暗的影子里,倏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来。

    待得看清,我愣了愣。

    是南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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