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求助(上)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天色不早, 众人不再拖延,赶着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往雒阳而去。

    我并不想闷在马车中无所事事, 撩开车帏, 钻出去。

    公子正赶着车, 转头看了看我,似全然不出意料,笑了笑。

    “这外头太冷, 你还是将那裘袍穿上。”我对他说。

    “不可。”公子示意我看看路上来往的那些车马“你不是教我要多观察别人么。你看看这些赶车的, 有几个人穿得起裘袍”

    倒是有长进。我说“路上有甚妨事,行人皆匆匆一面, 看不看你都未必, 谁人会想你为何有裘袍穿。”

    公子不以为然“我等费许多气力装扮, 莫在这些小节上露了馅。”

    他这般坚持, 我也不多言, 只挨着他坐着。

    外头的确比马车里要寒冷许多,将近腊月,风吹在脸上, 像带着刀。

    我和公子身上穿的虽然都是冬衣,但都是寻常布袍, 自然比不得皮裘,吹着风,没多久就觉得周身冷飕飕的。我往掌心里呵一口气, 搓了搓。

    公子道“你到车里去。”

    “不去。”我说。

    “为何”

    “我要陪着你。”

    公子的脸上虽然贴着假须, 仍能看见那眉宇弯起好看的线条, 眼睛里盛起柔和的光。

    他没说话,将我一只手拉过来,放在怀里。

    “暖些了么”他问。

    那暖意蹭上了耳根,我心中一阵甜软。

    “暖些了。”我说。

    公子继续望向前方,甩一下鞭子,赶着马车前行。

    即便已经寻找了一整日也徒劳无功,东平王仍然没有撤走盘查的关卡。

    出了那市集不久,在一处通往雒阳的要道路口,我们又被关卡拦了下来。

    这处路口比昨日的那处行人更多,士卒也更多。与昨日一样,无论进出,所有妇人和男子都要查看手腕和颈后。

    我们被拦下时,两个士卒走过来,将牛车和马车打量。

    “哪里人士去往何处”一人问道。

    问对之事,我们先前也做了计议。公子这样不喜欢虚与委蛇的人,要他像个真的乡人那样在那些士卒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话,实在有些为难他。相比之下,程亮家就在雒阳附近的乡里,操着一口乡中口音,且说话圆滑,更为合适。于是我主张凡遇关卡,有人来问话,都让程亮出面。

    商议的时候,公子对此没有异议,只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只见程亮从牛车上下来,笑嘻嘻地拱手上前“将官,我等是蒯乡人士,兄弟三人和嫂嫂一道去京中探望叔父,送些年节田产。”

    那士卒看了看我和公子“这便是你兄嫂”

    公子站在马车旁,也看着他,不多言语。我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那样,作羞窘之态,低头转开去。

    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过关,那两个士卒也没有细细搜查的意思,看了看牛车和马车,并无异色。

    “都上前来,男子伸出后颈,女子伸出右手腕。”一个行长打扮的人走过来,大声道。

    众人无异议,公子也不言语,跟着将后颈露出来。

    轮到我的时候,我伸出右手腕,那行长打量着我,却有些不怀好意之色。

    “你也是与他们一起的”他问。

    我瞅他一眼,答道“正是。”

    那行长正待要贴过来说话,公子忽而上前,将我挡在身后。

    我心中一惊,正担心他意气用事,忽而见他身体一躬,拱手道“这位将官,我家妇人近来受了些风寒,恐将病气过给将官,不好答话。将官若有甚疑惑,问于在下即可。”

    这话语气平和,颇有些讨好,竟不像是公子嘴里出来的。

    那行长看了看公子,露出些不耐烦之色。

    “快走快走,莫挡了后面的道”他挥挥手,说罢,走向后面的人。

    众人亦不耽搁,赶着车往前走,离开了关卡。

    路上,我仍坐在公子身旁,看着他。

    公子看我一眼“何事”

    “无事。”我说,“不过觉得你变了。”

    “嗯”公子问,“何处变了”

    “你从前断然做不出那般卑躬屈膝的姿态来。”

    公子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霓生。”他说,“我从前一直反复思考一件事。”

    “何事”

    公子望着前方,眸色深深“若我有朝一日像你从前那般,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还被人卖去做奴婢。我会如何”

    我讶然,不禁啼笑皆非“你怎会这么想”

    “为何不可这般想”公子道,“三年前的那数场宫变,只消有一次应对不周,桓府便是袁氏、荀氏、庞氏一般下场。若真出了那等事,我能保住性命卖身为奴已经是得了天恩。”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我亦有些好奇“你这般假设,觉得自己会如何”

    “原本我觉得我应当自尽,一了百了也好过为奴受辱。”公子道,“可这两年,我看多了,觉得你才是对的。死虽可惧,却是最易之事。命无了,便什么也无了。你做得到的事,我为何做不得”

    我哂然,道“我与你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公子道,“我不过是没有你那样一个可教你许多本事的祖父。你若像我先前想的那般宁死不屈,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亦徒劳。”

    我心想,公子为了证明他与我天造地设,不惜连我祖父的功劳也抹杀,当真煞费苦心。当然,他说得有些偏差。比如我那时之所以会好好留在桓府里当一个侍婢,并非因为我能够忍辱负重,而是因为我想靠着桓府发财。

    “故而你方才那般行事,是在学我”我瞅着他。

    公子叹口气“这也无法,谁让你是我妇人。如今既然出来闯荡江湖,你招摇撞骗,我也须跟着。”

    我一愣,忍俊不禁,佯怒地打一下他的手臂“你才招摇撞骗。”

    公子却笑笑,将我的手拉住。

    “莫乱动,小心着凉。”他说罢,重新将我的手藏到怀里。

    牛车和马车走得不如骑马快,午后,我们才到了雒阳。

    还未进城,已经能够感受到肃杀的气氛。

    守门的军士大约都被折腾得不轻,面色沉沉,来往行人皆不敢造次,乖乖地任其摆布。不过进城比出城查问更松,与先前那关卡一般,进城的人只消看看脖子和手腕,即可放行。故而我们几人进城皆是顺了,士卒粗略看一看即放行了。

    正要往前走,一个出城的老妇因为手腕上有痣,被人强行拖走,远远仍能听到哭喊之声。

    我回过头来,不禁与公子相觑。

    公子神色平静,不多言,打一下马,赶着车往街上走去。

    这处城门离槐树里并不太远,按着我指路,公子穿过街道,折拐几番之后,到了槐树里。

    还未到黄昏,巷子里已经飘满了炊烟的味道。

    到了那宅院前,只见门上没有挂锁,我心中松了一下。

    这趟来雒阳,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宅中无人,那么我不但白来一趟,还会断了曹叔这边的消息。

    “这就是你说的那曹叔住处”公子好奇地问我。

    我说“正是。”说罢,下了马车去,走到门前,按从前约定之法,在上面叩了三下,隔了片刻,又叩一下。

    无人应答。

    我等了一会,又如法敲门。

    仍然无人应答。

    正当我疑惑不解,忽而听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何人在此”

    我转头看去,却见老张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壶酒。

    看到我,他愣了愣。

    心中的大石登时落下。

    “张伯父回来了”我迎上去,微笑,“我还以为家中无人。”

    老张露出惊喜之色,看着我“你你回来了”说罢,目光倏而落在我身后的公子和两个侍从身上,又变得狐疑,“这是”

    “这是我丈夫,还有两位小叔。”我笑盈盈地挽着公子的手,道,“此番一道回来,看看伯父。”

    公子亦颇为识趣,打量着他,微笑行礼道“小婿周元,见过伯父。”

    老张“”

    他面上疑色未消,却并无迟疑,露出笑意“原来如此,诸位远道而来,快快入内歇息叙话。”

    这宅子与我上次离开时相较,并无多大改变。

    里面显然只有老张一人,他招呼众人将车马都放到院子里,而后,招呼众人上堂。

    无人坐上首,老张与我和公子相对而坐,程亮和褚义立在公子身后,皆侍卫之态。

    “三年不见,老张别来无恙”我寒暄道,“不知曹叔和阿麟好么”

    老张将目光从公子等几人身上收回,微笑“老叟甚好,先生和公子也甚好,只是三年来,他们对女君挂念得很,多番寻找女君,却不得音信。”

    这话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过不打算解释,笑了笑“我说了不必牵挂,现在不是回来了。”

    老张颔首“老叟昨日还想,女君该出来了。”

    我讶然“此话怎讲”

    老张没有答话,却看向公子“方才在门外不便说话,未知这几位壮士,是何方英雄”

    我知道老张是谨慎之人,在陌生人面前不会轻易言语,正待回答,公子微笑道“在下桓皙,乃霓生未婚夫。方才未敢言明,先生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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