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路(上)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正当我以为他想睡了, 打算松开他的手, 去再添一张被褥来。才稍稍抽手, 公子忽而睁开眼睛。

    “你又要去何处”他即刻问。

    我无奈,道“自是去给你取被褥来。你不是要与我分开盖”

    “不分。”他说,“你哪里也不许去, 躺下。”

    他气力大得很,我只得躺下。

    “你还未宽衣。”片刻, 我看了看他身上, 又好心提醒。

    “不宽,就这般。”公子说着,将被褥一拉, 将我和他都盖在底下,随后, 他伸手将我抱着。

    我“”

    “你方才不是睡了么,怎还不睡”他见我睁着眼,不满道。

    我应一声, 连忙把眼睛闭上。

    再无人说话。

    他的呼吸就拂在脸颊上,热热的,仍带着酒气。我稍稍睁开眼, 只见他的眉眼隐没在烛光灯影之间,看上去并不安详, 仿佛牵挂着什么, 眉头仍微微蹙着。

    心底一阵柔软。

    他似有所觉, 动了动。

    我忙又闭上眼睛。

    片刻, 只觉公子将手臂搂得更紧,脸凑了过来,与我额头相抵。

    “霓生。”他忽而低低道。

    “嗯”我应了声。

    “你会忘了我么”

    我哂然,忙道“怎么会”

    才睁眼,公子的手将我的眼睛蒙住,命令道“睡觉。”

    我只得继续闭眼。

    未几,一个带着酒气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未几,啄在嘴唇。

    “你不许忘了我”只听他喃喃道,似仍清醒,又似在说梦话。

    我苦笑,想说我三年前就想忘了你,可你还不是找来了

    但听到他的呼吸声正变得平稳,我知道他正在入睡,将话咽了回去。

    外面似乎起了风,楼船在水波中有些微的摇晃。我与他相依偎着,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心中亦不禁长叹一口气。

    辽东那边拖延不得,明日,我兴许就要启程。

    下次这般夜晚,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想想便教人无限惆怅。

    夜里的梦,依旧纷纷扰扰,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量,而榻上只有我一个人,身上的被褥掖得齐齐整整,公子不见了。

    我穿好衣裳出门,只见公子和沈冲正立在船舷边,不远处,皇帝、谢太后和豫章王正在说着话。

    天气晴好,江面上的风不大,已经能远远望见扬州城。

    正当我要向公子那边走去,身后有人将我叫住“女君。”

    我回头,是黄遨。

    “黄先生。”我行礼,笑了笑,“多日不见,先生别来无恙。”

    昨日,他一直作为护卫陪伴在皇帝身边,我虽与他照面,但未曾说上话。

    “在下无恙。”黄遨神色严肃,道,“在下听闻,女君要随裴焕去辽东”

    我知道沈冲和公子不会对黄遨保密,颔首“正是。”

    黄遨道“女君果真相信秦王”

    “信与不信,去看过才知晓。”我说,“且秦王知我脾性,实不必以此为借口使诈。”

    黄遨道“在下可护送女君去辽东。”

    我摇头“扬州比我更需要先生,先生若想助我,便留在扬州辅佐元初和沈公子,待扬州稳固,我自然也会过得轻松。”

    黄遨看着我,忽而道“女君将来有何打算”

    我讶然,笑笑“将来是何时”

    “便是天下安定之后。”黄遨道,“女君可有了想法”

    我颇是诧异,因为只有三个人问出过这个问题,一个是秦王,一个是皇帝,现在,多了一个黄遨。

    我和公子对将来的打算,从来没有主动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沈冲。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公子与秦王结盟,我参与这许多乱事,名声上说的是为了匡扶天下,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名利。公子这般尽心尽力,是为了将来得了天下之后,能在庙堂的最高处分得一席之地;而我,自是跟着他荣华加身,享尽富贵。

    黄遨与我相处的时日其实不多,竟也看出了些端倪,着实让我意外。

    “先生何以有此问”我不答反问。

    黄遨道“不过觉得疑惑罢了。女君若是要闯一番事业,做得为免太少;若是只想图些富贵,做得又未免太多。”

    “哦”我说,“怎讲”

    “女君得璇玑先生真传,可谋天下。就算女君不愿亲自出面,辅佐桓都督图王霸之业,得了扬州之后,只怕秦王也难以争锋。”黄遨道,“可女君一心只扶秦王,甘为臣子,实世所罕见。”

    我觉得有意思“这世间不罕见的做法,又该如何”

    黄遨道“自是不去辽东。若秦王染病是假,那么女君去辽东无异以身试险。若秦王染病是真,那么可任他病死。秦王死后,诸侯定然再无顾忌,虽扬州会有一时之危,但诸侯之间也势必互相倾轧,女君施以合纵连横之术,假以时日,可成大事。可女君执意要去辽东,可见女君无意与秦王争锋,乃一心想让秦王来得天下。”

    我笑了笑“我便只有做臣子的志气。”

    “天下平定之后呢”黄遨问,“女君也只想做个臣子的内室”

    我说“元初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黄遨目光深深,片刻,笑了笑。

    “在下说过,余生皆追随女君。”他说,“女君去何处,在下亦往何处。”

    我忙道“我可不曾答应。”

    “无妨。”黄遨道,“在下自会践诺。”

    这话他说过不止一遍,我知道多说无益,行了礼,自顾溜开。

    昨日,皇帝亲自出面招安,照皇帝旨意,豫章国和浔阳营的兵马就地解散回营。而豫章王和浔阳营都督许纬领着一众将官,跟随皇帝去扬州。

    今日,他已经不是那野心勃勃的模样,重新变回了当年雒阳那位谦和有礼的豫章王,正陪着皇帝和太后观赏江景,谈笑风生。

    公子和沈冲见我过来,停住了言语。

    许是昨夜宿醉的缘故,公子的面色有些发白,不过眼睛依旧明亮有神。

    “霓生,”沈冲微笑,“我二人正说着你,你便来了。”

    “说我什么”我问。

    “自是你去辽东之事。”沈冲道,“元初一大早就在给你安排侍从行程,连早膳也不曾用。”

    我讶然,看向公子。

    他不耐烦地瞥了沈冲一眼,似有些不自在,片刻,朝船头抬抬下巴“圣上应付豫章王要不耐烦了,你不去看看”

    沈冲道“无妨,这般场面日后多得是,让圣上历练历练也好。”

    我也看向那边,道“豫章王倒是想得开。”

    公子道“他有甚可想不开,既拿不下扬州,自当讲和为上。且他归附圣上,便可打着圣上的旗号攻伐诸侯,且看便是,过不久,他定会向长沙国下手。”

    沈冲颔首,却道“说来奇怪。昨日天子突然驾临,我本以为他会先质疑我等冒充,或先行撤走日后再探虚实,不想他竟当场来觐见,与天子相认。”说着,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霓生,你昨日劝他时,说了什么”

    我讪讪笑了笑,道“不过将天子在凉州之事告知了他,劝他尽忠。”

    此外,还有一颗诳他是毒药的小丸。

    “真的”沈冲的神色不太相信。

    “当然是真的。”我忙道,“不信你去问他。”

    我知道豫章王好面子,就算沈冲真的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我做事有始有终,昨夜,豫章王的威胁解除,那么我也就不打算再恐吓他了。在回房之前,我有模有样地让人给他送去了一剂安神汤药,交代他务必子时前服下,否则后果难料。

    豫章王明显是吃了,看他今日这满面红光的模样,昨夜大约睡得不错。

    沈冲微微抬眉,我不欲多说,岔开话“宁寿县主当下在何处”

    “在扬州城中。”公子答道,“前日夜里,陈王的宾客大多已经入城,我和陆融收到你的报信,决意即刻动手。陆融派兵将城门封锁,兵分三路,一路入陈王府肃清守卫,缉拿陈王;一路清除其党羽私兵;一路围住陆班和宁寿县主府邸,宁寿县主现在仍软禁在陈王别院之中。”

    我问“陆氏的那些死士呢”

    “他们本打算装成去陈王府助兴的俳优,拿住了陆班之后,他们便出降了。”

    我点头。这时,一个内侍匆匆走过来,低声对沈冲道“都督,太后请都督过去。”

    沈冲无奈地看了看我和公子,应了声,朝那边走去。

    原地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瞥了瞥他,发现他也瞥着我。

    “你还未用早膳”我问。

    “嗯。”

    “饿么我陪你去。”

    “不饿。”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安静。

    “我与裴焕商议过了。”未几,公子忽而开口,“既然要去,便早去早回,可今日启程。虞衍还在扬州,他前两日与我提过,他的商船曾从扬州去过辽东,当下海况尚可,行船不难。你和裴焕走海路,可省数倍时日。”

    我讶然,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尽心地谋划起这事。

    “不过你我须说好。”不等我说话,他继续道,“我让虞氏的船在辽东港口等你,那边的事一旦了结,或生了变故,你马上回来,不得拖延。”

    我想到他昨晚入睡前说的话,心头动了动,笑道“自当如此。”

    “不许食言。”

    “绝不食言”

    公子“哼”一声,转开头,继续摆出一脸正经的神色,望向船头。

    我望着他,想到他鞍前马后地为我操持,心头就一阵柔软。我挪了挪,靠近他身边,暗暗伸手到他袖子底下,攥他的手。

    那手即刻回握住,将我的手包在掌心。

    我望了望天空,只觉阳光灼灼,温暖而明朗。

    就算距离千里,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包括那个了不得的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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