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确实是打斗场面,而且很惨烈,却并非姜萱害怕的搜兵。
因为她拨开草丛,才骤眼一看,就发现下头这七八个人,绝大部分是身穿河间军服的。
河间军是青州的盟军,双方亲密合作多年,此次西征昌邑,就是二者携手共进。
这算得上是已方的人。
只不过,下方的打斗已进入尾声,穿河间军服的已死得差不多了,尸体横七竖八,血腥遍地。
是被场中唯一一名没有穿河间军服的黑衣男子杀的。姜萱拨开草丛看去时,正见那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倏一个鲤鱼打挺,一把擒住上前欲往他心脏补上一剑的敌人,银光闪过,一刀封喉。
“啊!”
骤不及防,短促惨叫半声,鲜血喷洒,敌人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大公子!!”
场上还剩二人,除却黑衣男子,还剩一个颇魁梧的河间中年武将,武将悲声暴喝:“好一个大逆不道的贱种!竟敢再害嫡兄性命!纳命来!!”
立即战在一起。
场上打斗白热化,生死相搏,只不过就连姜萱都能看出来,下方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鲜血淋漓,伤痕累累,重重喘息着,却如虎狼一般,直扑对方要害。
下方血腥搏斗,这边的姜萱却不敢乱动,怕多生枝节引起对方注意。她和姜钰只屏息盯着,按照这个情况,打斗应该很快会结束的,或同归于尽,或一死一活,等活的昏迷或者离开,他们就能走了。
只这么盯了一会,姜萱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对劲。
嘶,那个瘦削的黑衣人,看背影是个少年。对!就是那个黑衣少年,身形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只这距离其实有点远,又有茅草枝叶遮挡,看不真切。
姜萱皱了皱眉,眯眼看去。
这时姜钰“啊”了一声,小小惊呼:“阿姐,……”
这人他认识!
只未等姜钰说完,场中打斗陡然激烈起来,那二人一进一退,快速往这边移动。
黑衣少年厉喝一声,倏地暴起,铮铮铮三下兵刃交接的锐响,他一刀割断中年武将的咽喉。
那中年武将长剑正中黑衣少年左腹,穿刺动作一僵,喉头“咯咯”两声,颤了颤手,长剑抽回,身躯却怦然倒下。
他往黑衣少年的方向倒下。
两人距离很近,黑衣少年显然力竭,一时竟无法避开,“砰”一声闷响,直直被砸倒在地。
然这么一砸,姜萱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鼻梁高挺,眼角斜飞。
褐色的土壤,枯黄的长草,在夕阳下映照下俱染上一层绚丽金光。少年乌发红唇,肤质极白,点点鲜血喷溅其中,一种动魄惊心的昳丽,教人屏息,难以用言语笔墨所描绘之。
只他眉峰却极锐利,如刀锋一般的弧道,瑰丽颜色不染半丝女气,寒如冬月霜雪,教人难以亲近半分。
孤冷,一个绝美少年。
姜萱怔了怔,“腾”一声站了起来。
是卫桓!
这少年,还真是姐弟二人都认识的。
且最近这一月来,圈子里沸沸扬扬都是说他的事。
而这卫桓,一个月前,他还不姓卫,也是因此才自改的。
提起这个,还得从下头这河间军说起。
前面说过了,河间军是青州的盟军,而这河间军的主人颉侯张岱,则是卫桓的父亲。他行九,是颉侯府庶出的九公子。
卫九公子美姿仪,世无双,皮相在圈内一众世家少年中若称第二,那恐怕就无人敢自称第一了。
可外貌还不是他最出名的,比他那俊俏容颜还要闻名多了的,就是他那极招人非议身世。
卫桓的母亲卫氏,河间阜城人,原商贾金逊之妾,金逊闻颉侯好美色,遂将卫氏献之。
颉侯张岱欣然,笑纳。
卫氏入颉侯府,月余,传出孕信,堪堪八月后,产一子,这就是卫桓。
流言蜚语立即就出来了。有说卫氏孕期肚皮不小的,也有说此子初诞白净斤两十足不似早产的,如此种种,绘声绘色。总而言之,就是说卫氏进颉侯府就已经怀了孕。
后来,还被人见到金逊偷偷窥视他。
那颉侯信不信呢?
据姜萱了解,大约也是有些怀疑的,只不过卫氏他当时爱不释手,就没说什么,顺利给排行了。
这十几年来,风言风语就没停过,每每提起卫桓容貌,重点总要转移到他的身世上去。
这些流言蜚语,大多都恶意的,没办法,这种话题正正搔中人们的八卦心理的最痒处。
姜萱认识卫桓,也有些年了。青州河间结盟共同进退,他们这些二代正正是表现亲密关系的一个重要桥梁,或青州赴河间,或河间做客青州,来往频频,停留长久,两个圈子差不多融在一起了。
颉侯府的公子女郎前来,姜萱肯定要迎接招待的,她是嫡长女,责无旁贷。父辈融洽,小的相处自然亲近,只是每一次只要卫桓在场,他总是冷冷立在一边。
不见笑意,也无寒暄,沉默在一边,极不合群。
姜萱作为主人家,少不得招呼几句,卫桓从来不买账,总会用最精简的语言冷冷相拒。
这么几次后,好吧,姜萱没必要也不会再去贴冷屁股了,毕竟她也不是受虐狂。
就这样,其实两人也算相安无事的,毕竟不算多熟悉。
直到后来有一次。
他和河间子弟发生大冲突,打斗间波及了姜钰,卫桓不慎,让姜钰伤了腿脚,差一点就不良于行。
那次大吵一架,从此二人两看生厌。
姜家后宅并不安生,虎视眈眈着嫡房位置的人不少。弟弟本身不足月有些弱,精心养了些年才好起来,这么一伤,也就因为骨头还在长,才能治得完好如初,否则麻烦就大了。
饶是如此,姜钰也被耽误了一年学武。
卫桓身世可悯,姜萱知道,但这也不是她的错啊,浑身是刺的,总不能她活该被蛰吧?
那时她是极不喜他。
不过这也无妨,反正两人也不是非接触不可。她不喜欢,也就没人刻意在她面前提,姜萱便将这人抛在脑后了。
一直到了一个月前。
一则消息震动了青州河间两地上层。
卫桓弑嫡母杀嫡兄,叛出了颉侯府,并当场改了母姓,自称卫桓。
惊诧,震撼,究其导.火索,是因卫桓生母卫氏的死。
卫氏容色绝俗,得张岱宠爱长达十余年。然以色侍人,如何长久?在张岱又新得一容色双绝的美妾后,渐渐的,卫氏就失宠了。从被逐渐分薄眷顾,到彻彻底底被厌弃,也就两年时间。
这少不了主母的功劳。
张岱正妻韩氏,对这个占据夫婿爱宠长达十数年的卫氏可谓厌恨入骨,新妾入府,也有她的手笔。本这倒也罢了,后宅妻妾相争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这韩氏心思甚狠,这还不够,她设下一计,要让卫氏沦为家技,永不翻身。
张岱此人,宠归宠,但真心是没有的。卫氏这类旁人妾室献上门、无背景无娘家的,再得宠,也就是寻常婢妾身份罢了。妾通买卖,说的就是这类。卫氏一朝失宠,韩夫人轻易就能使唤她。
韩夫人借口舞姬不够,安排卫氏与舞姬一起到前头宴席献舞。
张岱好美色,爱行宴,兴致起来不管不顾,与亲信同乐的宴席每每总会变得不堪入目。
这次宴席正是犒赏麾下功臣,而据韩夫人所知,还备着五石散。
五石散配烈酒,张岱命上来的其实是家技女婢,但舞姬也没差,他看见卫氏了,不过不以为意,反而兴起让众人随意。裂帛声起,大笑哀叫,若酣畅淋漓,出人命也不是没有过。
这次也是,卫氏就是其中之一。
效果比韩夫人预料还要好些,卫氏容色和身份导致她是最受眷顾的,长达半日一夜的酒宴,待五石散效用过后,形容凄惨的卫氏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已不知什么时候咽了气。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草席一卷,就出去了。
卫桓闻讯赶回,在府门外遇嫡母及一嫡兄。当时大雨滂沱,讽言如冰,只谁也想不到他竟直接暴起,一刀斩杀嫡母嫡兄,改姓叛离颉侯府。
此事却沸腾整个河间以及青州,张岱大怒,当场弃子,命全力搜捕重伤在逃的卫桓,谁能取齐首级,重赏千金!
姜萱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后续也没再有卫桓的消息,只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到昌邑来了,伺机杀死韩夫人的另一个儿子。
前院是张岱地盘,韩夫人欲插手,少不了她两个儿子的配合。
窥得良机,攻其不备,卫桓杀死嫡兄连同其身边八名亲卫好手,自己也是伤痕累累,重伤不起。
军服中年最后那一剑捅正他的左腹,血流汩汩,他倒地后立即伸手去怀里掏药瓶。
只他磕到头部了,方才那一砸,“砰”一声连姜萱都能听见些,他的头重重磕在石块上。
眼睫动了动睁不开,手勉强把药瓶掏出来,试了两次拔塞子,“叮”一声药瓶脱手滑下,卫桓的手终无力垂落身侧。
人一动不动。
伤口却不断溢出鲜血,眨眼已染红身下褐土。
“阿姐!”
姜钰声音焦急,握住姐姐的手捏得紧紧的,但他没忘记姐弟二人处境,生生按捺住自己,抬头急看姜萱。
姜萱道:“我们下去。”
往昔那点矛盾,在眼下不值一提,不赶紧把血止了,怕卫桓这眼闭上是睁不开了。
……
姜萱拉着弟弟冲下去。
这坡面很陡,姐弟两个连走带滚的,也顾不上了。她爬起一边跑过去,一边掏出帕子使劲把手擦了擦。
殷红喷溅,褐土小道上,道旁的枯黄草木上,青黑色的石块上,斑斑点点。倒伏的尸体,浓重的血腥,领人作呕,近观比远望让人难以忍受多了。
姜萱没有四处打量,吩咐弟弟警惕周围动静,她已蹲下身捡起方才卫桓掉落的小瓷瓶。
憋了一口气,她凝神,持匕割开他伤口处的衣衫。
一寸多两寸的剑伤,切口很整齐,皮肉有些外翻,看不到有多深,赤红色的皮肉见不断淌着鲜血,流速并不慢。
还好,不见其他异色,也无脏器碎片溢出,估摸一下位置,有望没伤到内脏。
姜萱松了一口气,还好,急救常识她没忘,只要压迫止血成功后,即可包扎。
她让弟弟把帕子也取出来,两块巾帕叠得厚厚方形,将一瓶伤药全部撒上,两手捂住,紧紧压在卫桓腹部的伤口上。
卫桓当即闷哼一声,面露痛色。
他眼睫颤了颤,却还是没能醒过了来。
姜萱顾不上看他,全神贯注在这伤口上。她手上力度不敢过分重,也稍轻了,精神绷得极紧,才一会,头脸就沁出一层薄汗。
红色迅速渗透巾帕,指缝间黏黏腻腻的,她记得得压十来分钟的,也无法看时间,她只能在心里一秒一秒地数着。
能感觉血液流速比刚才缓了些。数到五分钟的时候,感觉更明显;到了十分钟左右,血似乎止住了。但姜萱不敢放手,一直等到十五分钟,她小心翼翼揭起巾帕一瞄。
真止血了。
姜萱忙裁下一幅外裙,撕开结成长条,让弟弟过来帮忙垫起卫桓的腰,一圈一圈给包扎上。
完事以后,她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怦怦跳着,脱力喘着。
这人看着瘦削,实际颇重,体力活加精神紧张,也够呛的。
好在,急救完成了。
想到这里,姜萱又抬眼去看卫桓。
他磕到头部,没见血,但这事也是有大有小的,可能暂昏厥醒来就没事,也有可能头部伤势比腹部还重。
这个她就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
眼下这情况也麻烦,卫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此地肯定不宜久留的,血腥太多会引来野兽。
姜萱犹豫后,决定等一阵。
如果卫桓不醒,她只能将他尽量拖开一段藏起来,也算尽人事了。实在她和弟弟一个力弱一个年幼,真没办法带上一个比她高一头的沉重少年。
她抱膝坐在地上,姜钰挨着姐姐坐着,这决定姜萱给他说了,也无计可施,只能期望卫桓及时醒过来了。
幸好,卫桓没有辜负二人期待。
其实他眼睫一直在颤动,只是太轻微,难以察觉,渐渐的,幅度就大了起来。
“阿姐,他要醒了!”
一直盯着的姜钰惊喜,忙拉住姐姐。姜萱收回警惕打量四周的目光,姐弟两个紧紧盯着躺在地上的卫桓。
主人坚持不懈,睫毛颤抖动一定频率,一闭,猛睁了开来。
凤目微翘,弧度精致,眼神却极冷,尤其往昔七分,如同那百丈寒冰下的霜雪,冻入骨髓拒人千里 。
卫桓初醒,尚晕眩,闭了闭目,复又睁开,目光焦点才对上坐在身侧的一身狼狈的姜萱姐弟。
饶是那双孤冷的瞳眸,也不禁怔了怔。
深入密林,也无护卫在侧,孤零零的,鬓发凌乱衫裙破损,一身狼狈至极,眼前的竟是青州阳信侯的一双嫡出儿女。
很意外吧?
只姜萱也无意解释,“你醒了?”
她心里急,立即催促:“我们快走吧,此处血腥很多,不可久留。”
卫桓蹙眉又闭了闭目,撑了撑身体,勉强坐起,而后他执起身侧的长刀,半拄半撑,欲站起来。
却不成功。
失血过多,伤也重,大约头也还晕眩着,他抿着唇试了几次,最多一次支起一半身体,最后“哐当”一声,长刀折断重重跌了回去。
姜萱都怕他再把伤口崩开了,只这人却倔得很,一声不吭,未肯求助。
见他这般,姜萱暗叹一声。
想起对方遭遇,叹息怜悯。只此情此景,难免忆及自身,姜萱心内黯然,都是可怜人。
她伸出手:“快起来吧,太阳要下山了,咱们还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
卫桓喘息有些重,抬眼望过来。
无甚情绪起伏眸子,他仿佛感觉不到痛。
暗叹,也有一些物伤其类的酸涩,姜萱手往前递了递,她低声说:“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追,活下去,才会有生路!”
最后一句语气尤其重,不知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二人对视半晌,卫桓慢慢伸出手,放在姜萱摊开的掌心上。
姜萱深吸一口气,一个使劲,卫桓一撑,顺势终于站了起来。
才刚站起,他肩背立即绷紧了,站得直直的。可惜终究力有不逮,不等姜萱收回手,他身躯一晃要往回摔。
姜萱一惊,忙一拉。
卫桓立即倒向她这边,姜萱左脚退一步,一咬牙,好歹抵住了。
他缓了缓,又撑起,只身躯一晃还是无法独自站住。
“你没事吗?还能不能走?”
留的越久,心里越不安,姜萱索性一偏身体,将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
卫桓急喘了几下,点了点头。
那马上就走。
姜萱嘱咐弟弟:“阿钰,你小心些,留神脚下,还有左右。”
姜钰忙应了一声。
他十分懂事,见姐姐吃力本想帮忙搀扶,但他实年幼力弱无济于事,想了想,他矮身捡起一柄刀,挨着胞姐,小心翼翼拨开草丛,好方便行走。
三人立即动身离开这个血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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