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重新削了拐棍,一人一根。
值得高兴的是,卫桓一撑山壁,能自己站了起来,他接过拐棍慢慢走着,速度不比昨日姜萱搀扶慢多少。
这就好。
实在今日姜萱腿脚酸痛得厉害,姜钰也是,她还得照顾弟弟,让她扶也有心无力。
接下来,就是漫长而吃力的赶路,三人互相依靠着走,走一段歇一阵,咬着牙尽力加快速度。
是卫桓带的路,他能借野兽脚印粪便分辨其领地,一路走着,没有遇上无法对付的凶兽。
姜萱庆幸之余,也难为他了,一个侯府公子,竟晓得这些,可见从前不易。
不过她没说,有些人不需要怜悯,显然卫桓就是。
就是这般一路小心翼翼,几经艰难,终于抵达泸水。
比预料耗时要更多一些,次日,已是届黄昏,阴沉沉的天冷风飒飒,姜萱忽似乎听见了水流声。
她蓦地一喜,撒了弟弟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头的高坡。
……
眼前视野开阔,高高矮矮的青黑嶙石,金黄的长草矮树,浩浩滔滔,有一条宽达百丈的碧水,正穿山过岭而来。
水流甚急,风刮过带来水汽,姜萱心内却喜,因她骤眼望去,已见坡下的江畔,隐约有一条小路。
小路被长草密密覆盖,时隐时现只能勉强辨别,显然罕被使用,但又何妨?有路就有人!
这附近必有人烟。
她正要回身说话,不想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卫桓清冷嗓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噤声。”
姜萱心下一突,闭上嘴巴,忙顺着他力道俯下身体。卫桓的手往朝下方向斜斜一指,她赶紧望去。
乍一眼,并无异样;细细看,终于发现了端倪。却见那处茅草格外茂盛不少,原来是有几个人伪装安静隐于其中。
仔细辨,是甲兵。
姜萱一阵后怕,这是兖州兵暗岗,伪装确实到位,若非有卫桓,她姐弟两个难以发现,只怕就算摸到河边,也要直直撞出去了。
卫桓使个眼色,三人悄悄折返,绕路往上游而去。
他们要寻找人烟。
偏僻处都如此,乡镇村寨内可想而知?可是他们还是得在此设法。相较起山外一览无遗的平地,这边已算很好的了。
一路上又避开了三处暗岗,以及一次明搜,山中小道渐多且清晰了起来,左绕右绕,转出一处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下方是一处尚算平坦的大山坳,疏疏密密约有百来户屋舍,越往江畔越密集,尽头,河岸延伸出去一个原木搭建的大码头。
这是一个依附码头而生的乡镇,来往客船停泊补给,肉类食水都比山外便宜且好,有一定的生存空间。又因距离昌邑最多日余水程,若那边过分繁忙,这边还能分流。
此时天色已开始发暗,遥望那码头已停泊了大大小小十来艘船,其中一艘是刚到的,船客纷纷涌下活动筋骨或夜宿,码头却有一处岗哨,正一个个检查后才放行。
另一队人马冲上了船搜检,而第三队则持刀在水边来回走动,以防有人泅水潜离。
姜萱皱眉,这么偏僻的山坳,搜查竟也如此严密?
除去码头船上,她还留意到,下头的乡镇巡逻的兖州兵也不少。若是寻常公子女郎如她姐弟般武力低微的,只怕是插翅难飞。
卫桓道:“你二人留在此处,我下去看看。”
可以肯定,河道进出群山的上下游必设卡哨,这兖州军惊动不得。除非能将其全数杀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只能暗地里设法。
姜萱看了卫桓一眼,他脸色仍苍白,只是事到如今,也无其余办法了,只得嘱咐:“你小心些。”
“若是力有不逮,莫要强撑,我们回山里再设法就是。”
卫桓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他绕下去了,身影渐不见,姐弟两个紧张,但也只能握着手安静等着。
再说卫桓。
兖州军大力搜捕,但分摊到各地人数总是有限的,这乡镇群山环绕,有身手的人总能窥得空隙。
卫桓慢慢接近乡镇外缘。
乡镇边缘巡逻兵丁最多,一队队来往纵横,只总有规律的,他耐心观察了大半个时辰,抓紧罅隙快速无声越过。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下来了,山中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镇内的巡逻队见少,又都是举着火杖的,这更好避。卫桓在小镇转了一圈,无声进了他看中的一家客店。
这家客店很大,只档次不高,多是供寻常客商和旅人住宿的大通铺。卫桓入时,住客们用罢饭食,在房内整理着正要睡下。
他看了几间,人挺多的,吵吵嚷嚷,抱怨声尤其明显。
“……一天到晚地搜,每个地儿都搜,上船搜下船也搜,干什么了这是?!”
“就是,什么时候是个头!”
“少嚷嚷,当心被人听了去,忍忍就是,出兖州就好了。”
卫桓窥去,见最后劝和的是个体态甚胖的行商,衣着还不错,却睡了大通铺。这必是最后一船下来的,客舍单房已满,只能将就。
见他和内外好些人都熟悉,应那一船人宿此店的不少。
卫桓忆起方才见的客船,有三层,舱房甚多,是那十来条船中最大的。
略略忖度,他无声阖上窗缝。
客店观察结束,卫桓却未急着离开小镇,而是隐在边缘处,耐心盯着巡逻兵队。
和他预料一样,等在亥时夜深,巡逻兵队做出调整,一半下值回去休息,余者在关键处设定岗,四面盯梢。
他当即离开。
“小镇岗哨甚严,只人手到底欠缺,等到四更,我们再悄悄进去。”
四更天,人最困倦的时刻,姜萱姐弟小心些,可趁机潜进。客店那边卫桓已看好身形相类者,混进大通铺内,明日随众一起上船。
“只是,……”
卫桓略略停顿,眉心微蹙。
姜萱转念明白,计策是可行的,可难题却还有一个,三人相貌出众,这就是一个大破绽。
“若有妆粉,我有法子!”
在化妆妖术大行其道的前世,她有涉猎一些,不敢说精通,但也算够用。
卫桓当即折返小镇,半个时辰后,他取回一个小包袱。
姜萱打开,里头零零碎碎脂粉眉黛之类十几样,品种简单,质量一般,且都是用过的。
能有就好,这个可以将就,反正他们目的只是丑化遮掩。
借着那面模模糊糊的黄铜手镜,姜萱给自己化了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皮肤暗淡,面有雀斑,五官生得不错,只是沧桑憔悴颜色尽失。
姜钰也是同样,完事是个瘦削的黄面孩子。
最后就是卫桓了。
眼下卫桓其实已被波及了,身处山中,他就是溃散的河间青州贵公子中的一员。表明身份更不行,他可是价值千金的。
东西上脸的时候,他微皱了皱眉,不过没吭声,抿着唇让姜萱描画。
一切准备停当,三人没睡,闭目养神至四更时分,卫桓一动,姜萱立即拉着弟弟起身了。
深秋寒夜,沉寂山镇,仅听见远近几声秋虫嘶鸣,三人悄悄挨过去一看,果然,连日疲乏的兵丁已顶不住了,挨着岗哨正瞌睡。
二人对视一眼,卫桓头微微一偏,率先举步,姜萱牵着弟弟,屏息快步跟在后头。
无声进了镇,客店那边,卫桓已摸点过了,他让姜萱姐弟稍等,提了一个包袱回来。
三套质量尚可的细布衣,卫桓带着姜钰充作出门的兄弟,而姜萱则背上那个包袱,作投亲妇人。
有了卫桓,姜钰不用她带着,这一大惹眼处就去了。
卫桓还不知从何处弄了三张户籍黄纸,一人一张。
姜萱正隐忧这个,心下登时一松,不过也不敢说话,悄悄跟着入了大通铺,三人分两处,无声找个位置躺下。
谁也睡不着,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只得熬着,熬至卯正左近,天终于蒙蒙亮了。
大通铺开始有人翻身而起,姜萱仨没等太久,见有两三个起身也跟着起来了,以防睡在侧边的人发现不对。
船不等人,也就过一刻钟左右,整个客店都喧闹了起来,大家匆匆洗漱吃早饭,接着涌向码头。
姜萱和卫桓拉开五六步的距离,跟着人流往码头而去。
离得远远,便见码头火杖通明,兖州军的卡哨已经全员就位了。
熙熙攘攘的人分成三列,男两列女一列,姜萱悄悄看了卫桓两个一眼,垂眸跟到女列末尾。
心跳突兀加快,深秋河畔寒凉入骨,她手心却出了热汗。姜萱努力保持镇定,暗暗吸了几口气,不着痕迹将手心在身上擦了擦。
一路检过来,不管检查的还是被检的都很熟练,队伍不断往前挪移,轮到姜萱。
她微微拘谨,捏着户籍黄纸上前,递了过去,而后有些紧张低头,稍往后缩了缩。
不是绷不住露破绽,因检查兵丁是男,每个被检女的皆类似姿态。
那几个兵丁接过黄纸,先扫了眼,又抬眼打量姜萱。
姜萱垂睑,遮住眸中神色。
这一刻心跳极快,“咚咚”仿佛响在脑海中。
仿佛很久,但其实也就几息。
“过去吧。”
兵丁们见身形年龄对上,这么一个黄脸妇人,不耐烦挥挥手。
“有劳军爷。”
姜萱心口一松,诚惶诚恐上前接回黄纸,举步往前去了。
出了岗哨踏上码头,无人理会她,姜萱暗吐了一口气,忙装作不经意回头看去。
卫桓“兄弟”正在检,姜钰过关了,那兵丁正擎着黄纸打量卫桓。
瞅了几眼,又掀开外衣领子看内衣材质,未见有异,挥挥手,让同伴搜身。
男子搜身每个都要,姜萱庆幸,她让卫桓给自己脖颈也抹了一层粉。
只她的心还是马上提了起来,因那搜身官兵极粗暴,手从上而下在卫桓身上大力拍打着。
天冷,衣裳厚,布巾特地缠薄过还好,但这么用力拍下去,卫桓身上伤口不少的,尤其腹部。
正这般想,就见那官兵一巴掌重重拍在卫桓左腹,姜萱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卫桓未见异色。
“行了,过去吧。”
卫桓牵着姜钰往前行过来,姜萱暗呼了口气,忙转身,三人一前一后,往那艘最大的船走去。
跳上甲板,登上大船,三人直接往人多混杂的次等舱行去。
一排排的矮凳,小小一个船舱得挤二三十人,乱哄哄的,次舱一层五个,他们去了中间偏后的第四个。
在角落挨着过道坐下,隔着船窗望一眼还在继续检查的哨岗,姜萱侧头口型:“没事吧?”
瞥他左腹。
卫桓微不可察摇了摇头,目光穿过船窗,瞥向哨卡。
三人无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因人不算特别多,半个时辰彻底完事了,船上伙计进来吆喝:“都坐稳,要开船了!”
直到此刻,姜萱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她侧头朝卫桓姜钰露出一个笑意。
只船一开,就成功了!
她是这样想的,正常也该这样的,可惜世事变幻,未到彻底了结,谁也说不准最后还会发生什么。
跳板收起,缆绳解开,“当当当”一阵铜锣响,船已开始起锚。
谁知这时,变故陡生。
突兀一艘快船划开水面,兖州传令兵从上游而下,飞速接近码头,见此高声一喝:“都等一等!”
那传令兵跳上岸,快速奔向迎上前的军侯武将,奉上一令,而后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那军侯偏头向诸船看来,扬声:“统统都下来!”
又回身吩咐:“快打水来,上头命增一项查验,需以湿巾洗擦手脸!”
声音很大,姜萱听得清清楚楚,她登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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