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石生辰是十月初五, 这日大伙早早下值回去,准备到符家赴宴。
姜萱早早给三人备好衣衫配饰,姜钰藏蓝深衣缎带束发,举止有度仪态端方,已渐见初长成的模样,她看得十分欣慰。
“阿寻”
身后卫桓唤她, 姜萱应了一声, 回过头来,见卫桓正沿着廊道大步而来。
一身玄黑扎袖劲装, 暗夜般的颜色, 领口袖缘缀流云银纹, 身披同色貂毛大斗篷, 貂皮轻薄, 斗篷随凛风飞扬, 银纹流动,年轻男子窄腰宽肩,英姿勃发。
姜萱说他“你斗篷不能系好些么”
他不冷,斗篷就那么随意一系,领口松松的风就灌进去了。
卫桓已行至近前,她摇了摇头, 一边说他,一边抬手给他系好了。
卫桓抬起下颌, 垂目看两只白皙纤手在自己颈下摆弄, 唇角翘起。
“卫大哥阿姐”
姜钰扑过来, 一手拉一个。
要说这段时间,最高兴的得算他一个了。卫桓和姜萱在一起,小家伙后知后觉听说后,高兴得一整天都没合拢嘴。
太好了,卫大哥要成姐夫了他们三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这兴奋劲儿,到今天都还没过全。
姜萱点了点他脑门,“快过去吧,这般近若还迟了,可不像话。”
且卫桓是亲外甥,正该早些到场帮忙招待宾客的。
“嗯”
三人便不多说,匆匆出门了。
姜萱说近,这还真不是假话,符石如今住在郡守府一侧的四进官宅里,就隔着一条巷子紧邻着。他是不会回陆延身边的了,这样也方便他上值能节省不少时间。
所以三人赴去符家赴宴,既不用骑马,也不用坐车,直接出门一转就到地方了。
符家大门前悬挂了两个红彤彤的寿字大灯笼,低调带喜,门房远远见卫桓三人到,忙不迭迎了出来,又打发人进入禀。
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客气,卫桓挥挥手,让自便即可。
符石虽改变主意摆宴,但也不是大摆,同僚亲近的请了来就算了,十来二十桌,不过也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宾客不算太多,符石卫桓领着符非符白兄弟招待宾客,就不用姜萱帮忙了,她解了斗篷交给婆子,入大厅等着。
一进去,就见到身穿暗赭衫裙的杨氏正坐在上首。
程嫣皱眉“她怎么回事”
这杨氏也真是,需知本朝中期孝道才律法化,约束对象仅仅皇室诸侯,民间和普通官员并不兴这些,人入葬就算完事了。
符亮都下葬一年多了,杨氏夫婿却还在,照理今日符石寿宴,她是该穿得更喜庆一些。现在她一身暗赭,皮笑肉不笑地坐那儿,周围女宾都不乐意围上去,厅里气氛有些沉。
姜萱微摇了摇头,其实眼下杨氏看着已还好了,平日更阴沉,现在她和卫桓三个都不怎么到这边来,反正在郡守府就能见面说话。
她微笑不变,淡淡和杨氏打了招呼,便不再多理,只坐下和程嫣等人说话。
大家都不怎么自在,幸好没等太久宾客就来齐了,正厅陆续坐满,男人们大声说笑,才终于热闹了起来。
“冷吗”
卫桓和姜钰过来,卫桓挨着姜萱坐了,姜钰现在也不抢,十分自觉坐在他卫大哥下首。
听她问,两人表示不冷,卫桓说“斗篷方才才脱。”
他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掌心温热比姜萱还好些,不过姜萱迅速掐了他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人这么多,要注意些知道不
卫桓讪讪,把手收回来,忙给她盛了一盏热汤。
“不用你,我自己来就行。”
姜萱接过汤搁下,小小声说。
“嗯。”
两人微微垂首,低声说话,落在符石眼里,目露欣慰畅快,捋了一把胡须,他站起笑道“谢诸位赏光。”
擎起酒盏,符石敬了一圈“老夫年四十有三,如今是喜事连连啊”
一是外甥大出息,儿子长进,家里蒸蒸日上;二是卫桓和姜萱终传好消息,金童玉女,他老怀安慰。
他也算不负九泉下的胞妹了。
想起英年早逝的卫氏,胸口一阵痛,只如今复仇终究有望,卫桓成器又得佳眷,正是大好事,他转瞬收敛压下,露出欣慰笑意。
“老夫敬各位,一愿上郡风调雨顺,安定繁荣;二愿他们两个早日定亲成婚,让老夫得一盏外甥媳妇茶吃。”
“对对对”
“好,正该如此”
符石带笑声音一落下,登时哄堂大笑一片,在座的尤其是正席这边的都是心腹熟稔得很,闻言立即拍案附和,叫好一大片。
徐乾更是笑着起哄“赶早不赶晚,不若就这月选了日子,年前定亲好了”
卫桓自然是想的,只他心里也知姜萱应不会同意,瞄了一眼,果然被她使了个眼色。
这是自然的,才一起多久,定亲什么的说得也太早了吧
被这么多人打趣起哄的,姜萱不大好意思,好在她来前也有心理准备了,应对十分大方,微笑和卫桓一起站了起来。
“不急。”
卫桓举杯敬诸人“届时必会宴请诸位。”
难得素来冷峻的人露出一丝笑,他侧头看了姜萱一眼,二人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
诸人大声叫好,纷纷站起,一翻手饮尽杯中酒。
符石乐呵呵“诸位起筷,可不许客套见外。”
他身侧是卫桓姜萱,年轻男子玄衣银纹,冷峻威仪;妙龄少女温柔姣美、风姿绰约。真真好一双璧人。
落在眼中,人人欢畅喜悦,只唯独的一个杨氏,手心紧紧攒着杯盏,脸色抑制不住阴沉了下来。
“喜事连连好一个喜事连连”
勉强坐了一阵,杨氏称不适匆匆回去了,前头喜庆热闹声声入耳,她“哗啦”一声,将炕几上的杯盏香炉狠狠扫了落地面。
又哭又笑,哭是悲哭,笑是冷笑讽笑,“好一个喜事连连”
她恨极了,她大郎才去世多久就连他亲生父亲都不记得了吗失了儿子,也算喜事连连
外头内巷有仆佣搬抬走动着,却是符非符白心疼生母不能出来吃席,再三命厨下添酒添菜。
符非符白是府里唯二的公子,府里一切都是两人,又极得府君器重前途大好,下仆哪里会怠慢,十分殷勤又抬又捧,动静大得连一墙之隔的主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贺拔氏,薄氏符非,符白”
杨氏可没忘记年初的事,上郡暗流涌动卫桓随时准备出走,姜萱送出去,贺拔氏和薄氏竟然也一起送走了,她们全部去了肃城,只留她一个人在定阳。
呵,竟把她往城郊寺院一放就了事,全家都知情连两个低贱胡妾都不例外,竟就她一个一无所知
还知道她是符家主母,符石的妻子吗啊
她儿子一死,这两个胡女生的庶子竟敢这般欺她
他卫桓竟敢这般欺她
杨氏恨得心肺一阵扭痛“都是那个野种都是那个野种不好”
若非卫桓,她大郎还好好的是那个野种一来,她家平静的日子一下子就被打破了,那野种命硬,克死了她大郎,害死了她大郎的命
杨氏嘶声恨极,“那野种怎么不死他该死,他该死”
目光怨毒,面容一阵扭曲,为什么死的不是卫桓而是她儿子为什么她儿子死了卫桓还不死
边上婆子一听,慌忙扑上来捂住她的嘴,“说不得,说不得啊夫人”
符石听不得这个,这一年多为野种一词吵了多少次,实在太伤夫妻情分,后来杨氏才收敛了。
当然,这仅限于在符石跟前。
她一把扯下婆子的手,冷笑“他就是野种难不成我还说错了他不是克死他娘才来我家的你不见他初来时那阴翳模样”
这刘婆子是杨氏娘家陪嫁过来,是心腹,忙转头让屋内伺候的婆子婢女下去,并严令不许胡说八道。
众婢皆应,她才转头叹一声,劝“不管如何,他如今是府君,不管从前怎样,都是不能提的。”
“怎么不能提”
杨氏“啪”一声将茶盏掼在地上,冷冷道“我说他野种,还未必不对,否则他舅舅怎么一句不说”
连杨氏都不知卫桓身世,当初符石就一句冀州富商就给含糊过去了。
“咦”
这么一想,还真是很不对,卫桓身世真很可能有大问题的,否则夫妻多年,符石不可能这样的
杨氏瞪大眼睛,是了,当初说寻到卫氏时也是这样,连妹子具体嫁到冀州何处都不说,这本来就很不合常理,也就是她当初怕被个便宜小姑子攀住,闻言正中下怀,一喜之下才没追问。
杨氏呵呵低笑,笑声有怨毒还有些神经质的惊喜,低低嘶哑的,听着古怪极了。
刘婆子见她好歹安静下来,松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寿宴一直热闹到亥正,前头才散了,醉醺醺的符石被扶回正院。
杨氏上前替过婆子,将符石扶入屋在榻上躺下,绞了温帕擦了手脸,又接过一盏醒酒汤,伺候他喝下。
酸溜溜的汤水一下肚,符石吐了一回,人倒清醒了些。
杨氏吩咐人打扫秽物,又端茶给他涑口,用帕子给他揩了干净嘴角。
少时夫妻老来伴,杨氏陪伴他多年,符石睁眼见她眼角纹路细密,心里一叹,也是怜惜。
“莫忙活了,让下面的干就是。”
符石温声说“咱家渐好,总不同旧日了。”
这个“渐好”听在杨氏耳中,十分刺耳,只今晚她难得没说什么,颔首道“夫君说的是。”
说着,便给符石宽了外衣,扶着他往床榻方向歇去。
“如今好了,总算苦尽甘来。”
符石今日心下大慰,又是酒后,絮絮叨叨“总算不负他母亲了,待他成了亲,生了儿女,我即便是去了,也有面目和妹妹说话了。”
符石说到动情时,泪撒衣襟。
杨氏一直冷眼看着,听到此处,却正是合适,她忙接话“夫君说得极是。”
附和几句,她便问“想必他二人不久就要定亲了,桓哥父族可还有何人我们是不是要去信告知”
符石一顿“不用了,没什么人。”
杨氏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又问句“听闻是冀州冀州何地”
符石拧了拧眉“人都没了,还问这些作甚”
他酒醒了大半,翻过身体“睡吧。”
杨氏却不死心,继续说“那妹妹坟茔何在我们总得找个机会祭奠一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如迁过来”
“好了”
符石翻身坐起,“你还睡不睡”
他心下不渝,按了按额头道“絮絮叨叨的,我头疼,去前面睡了。”
说着起身趿鞋,披了件衣裳就往外去了。
“郎君,这”
屋里伺候的人都没下去,刚刚端水送茶才准备妥当,人人惊讶,左右对视。
刘婆子蹙眉“夫人您”
“下去罢。”
杨氏冷冷扫了其余女婢一眼,后者唯唯诺诺,忙不迭退了出去。
杨氏这才对刘婆子道“果然是有问题。”
之前是怀疑,现在她已笃定。
否则符石不可能这个反应的,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其他,连给妹妹迁坟都不搭茬,这不可能
她呵呵哑笑,露出一种疯狂的喜色,终于寻到一个口子,一个给她儿子复仇的口子
“你命人连夜收拾”
杨氏吩咐“我们明日回赵县。”
杨氏娘家在赵县,她兄长如今正是赵县县丞。
“你说她命连夜收拾,准备让娘家帮忙查探”
郡守府前院大书房,守卫仅点了几支蜡烛就被挥退,室内半昏半明,卫桓携冷风入内,火光一阵剧烈晃动,他寝衣外仅披了一件玄色大斗篷,在大书案后落座,半边侧脸隐没在黑暗当中。
他面前的人,赫然是刘婆子。
上首的年轻男子乌发红唇,肤色如玉,烛光微映俊美至极,只她不敢抬头看,忙不迭应道“是。”
刘婆子吩咐人收拾行囊,而后伺候杨氏睡下,再然后她悄悄地开了侧门,闪出侧巷敲响了郡守府的角门。
有钱能使鬼推磨,卫桓现在不仅有钱财,他还大权在握,刘婆子不是孤零零一人的,她有家人儿孙亲眷,在很久之前,卫桓没费多少力气,就让刘婆子成为他的眼线。
杨氏是符石的妻子,无法一劳永逸,但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就是隐藏祸根,卫桓不可能不防范。
刘婆子十分详尽地报告杨氏的日常言行。
平时还好,不过老生常谈,传个讯过去就好,但今日明显不同,她不敢怠慢,赶紧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了。
“据婢子猜测,杨家人应不会随她的意。”
杨家人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和郡守大人攀上亲戚关系,逢迎都来不及,怎可能得罪卫桓有什么事他们能落上好吗
很可能还会狠狠呵斥杨氏一番,让她安分守己,讨好卫桓。
卫桓嗤笑一声。
这才是常理。
不过刘婆子想了想,却补充道“夫人,夫人很可能会再往西河去。”
杨氏外祖家在西河郡,外祖母都还在世,她小时是养在外祖家的,因此和外家很亲近。
杨氏被娘家拒绝,会甘心吗
自然不会的,只会更恨更扭曲。
西河郡可不是卫桓势力范围,吸取了教训的杨氏必回编出一套说辞,让外祖家帮忙打探。
这么一来,还真有挺可能成功的。
这样么
卫桓冷冷一笑,淡声“你回去。”
待刘婆子退下,他吩咐“叫薄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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