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呼号, 寒雪千里, 滔滔黄河今渐渐开始结冻, 裴文舒一行索性先沿着河北岸向东, 待出冀州后,穿青州再返回徐州。
一直走到青州西边的淦城,亲卫禀, 听闻姜公子就在淦城。
这个姜公子, 即是裴文舒好友姜钦。姜钦奉命巡城军备, 正至淦城。
既然同在一城, 自然小聚一番。
姜钦挥退欲上前伺候的姬女, 自己提了酒瓶子给二人满上温酒, 抬目却见裴文舒远眺窗外正出神, 他也回头望了眼,却见天幕湛蓝白雪皑皑, 并无异样,便笑“你是怎么了, 神思不属的”
裴文舒回神,笑了笑“无事。”
他这一路上皆如此,时见怔忪,情绪也不高,只若问想些什么, 他本人也说不清楚。
明明这趟出门结果还是可以的, 虽有波折, 只最后也算差强人意。
他掩饰笑笑, 端起酒盏,和姜钦对饮一杯。
闲聊几句,姜钦似不经意问“大冬天的,你这是去哪回来了”
裴文舒以唇就盏的动作未停,浅啜一口暖酒,“盐道出了些岔子,我去看看罢了。”
不甚在意地答了一句,这是他出门的借口,并不是假的,只轻描淡写带过,也没提目的地。
言多总易有失,裴文舒深谙其中道理,哪怕面对好友,也滴水不漏。
姜钦“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只举起酒盏,“我明日就得回临淄了,不醉不归”
裴文舒微笑,举手碰杯。
二人一饮而尽。
小聚一个多时辰,二人醺然,告别后,被亲卫搀扶上马车,各自回去。
车帘子放下,姜钦接过热巾子抹了抹脸,睁开眼睛,眼神已见清明。
冯平问“主子,您说裴公子会不会是往石邑去了”
这趟裴文舒出门,除了亲卫,伺候的人一个不带,他们的眼线也被留在徐州,一切只能靠猜。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姜钦微微阖目,青州军没有参战之前,他是绝不愿并州军被大败逼回井陉的。若因裴文舒襄助卫桓才有如今战局,他反乐见其成。
是与不是,干系不大。
他该斟酌的,是如何才能让青州军尽快参与到战事当中
怎样参战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姜钦斜倚在短榻上,垂眸不语。
冯平没有再问,小心抖开毯子给主子盖上,而后静静立到一边。
次日,姜钦折返临淄。
抵达临淄后,略略梳洗,先去姜琨外书房回禀军务。
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姜琨点头“今冬便可无碍。”
他又问了两句侄儿的起居饮食,姜钦恭敬答话“甚冷,只也和旧年无异,谢叔父记挂,侄儿无碍。”
答罢,他话锋一转,便说石邑之战,“只听闻大雪骤至,张伯父未来得及攻克石邑和井陉关。”
说起这事,姜琨蹙了蹙眉“是,现已退兵至四百里外的高乐城。”
冀州这天气,一切只能过了冬季再说。
他眯了眯眼“看来,那姓卫的我们比想象中还要了得几分。”
陈谷一战,天罗地网,并州却只损了六七万的兵马。
姜钦动了动唇,却最终没有说话,神色有些黯然。
姜琨只作看不见,他知侄儿大约是想到那一双逆子逆女了。
侄儿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了些。
若是平常时候,姜钦就该训教一番了,只眼下外书房还有其他人,他便没吭声,只作不知,端起茶盏啜了口。
姜琨低头饮茶时,姜钦往椅背靠了靠,头抬起,视线掠过坐在对面的谋臣公孙绍。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须臾,姜琨搁下茶盏,公孙绍站起拱手“君侯,此子了得,尽早歼灭为宜啊”他蹙眉“张侯兵马并无优势,明年春对上那卫桓并无十足胜算,我们很该挥军合而攻之”
这话一出,有人沉吟有人点头,“是了,张侯与咱们结盟多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
这道理,姜琨如何不知道
卫桓若大败张岱,下一步必剑指青州,别忘了还有姜萱姐弟在。
此时合兵一处,以最快速度歼灭敌军,才是上上战策。
“可是,咱们师出无名啊”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天下皆知,卫桓挥军冀州乃为母复仇,张岱虽是父,但不得不说他的行为真很让人诟病不耻的。
姜琨和张岱虽是紧密盟友,但这种父子之间的死仇纠葛,他真没借口掺和进去。他总不能把姜萱姐弟抖落出来吧
这先不提姜琨的面子问题,单论弊端就太大了,青州阳信侯义薄云天、以仁义扬名,这是他的立身根本,可决不能自损根基的。
现在姜琨是很想参战,但实际却有种种困难束缚着他难有动作。
忖度许久,他最终还是摇头“时机未到,先看看张岱如何。”
于是便散了。
姜钦回到东院。
捻动佛珠,他淡淡道“我这叔父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
冯平问“那咱们该怎么做”
怎么做
暂时什么都不适宜做,姜钦低声吩咐“你过两日给公孙绍传信,让他多多劝谏。”
他了解姜琨,姜琨其实是极想参战的。
还有一冬时间。
“是”
青州暗潮汹涌,而千里外的石邑,却喜气盈盈。
符石请了官媒人来,诸般物事已备妥,开始走了六礼了。
符石作男家亲长,而姜钰则是女家许婚人,只他太小了些,后请了徐笙帮忙,一同操持女家之事。
金雁一对,金鸳鸯一对,羊鹿香草,蒲苇卷柏,及首饰锦缎美酒黍稻米面等等十二色礼品,从衙署东门出,绕了石邑城一圈,又打正门入。
徐笙领着姜钰,于庭前陈诸礼,姜钰很认真地答复了官媒人,愿将长姐许嫁。
官媒人回禀符石。
符石又托官媒人问女家姓名及生辰八字。
官媒人再登门,带回庚帖。
符石燃了香,将庚帖供于先人灵位前,三日,三日家宅安宁一切祥和。
符石再备礼,请官媒人将问名结果告知女家。
女家欣然,决定缔结婚姻之盟。
至此,纳采,问名,纳吉,三礼成。
卫桓和姜萱的亲事定下。
亲事定下以后,姜萱见卫桓反而少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实在太忙,后续大聘请期及亲迎,他们打算回晋阳去办。
冬季休战,石邑没有必留的需要,且冀州到底是人家地盘,而石邑一城太过狭隘。
二人一辈子就一次大婚,卫桓不愿意将就,更不愿意委屈姜萱半分。
符石也是。
要回去,石邑这边却得安排好了,巡防及各种大小事务,为了尽量腾时间,众人是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卫桓是越忙碌越精神的,他恨不得明天就处理好军政二务,明天就折返。
就这般密锣紧鼓的,到了十一月上旬,众人终于踏上返程。
大雪初霁,晴空湛蓝如洗,远处巍峨山岭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条苍浑古陉盘旋其间。
放眼望远,只觉天地苍茫,艳阳灿灿,胸臆间一襟豪情顿生。
卫桓早注意到姜萱频频撩车帘子,就知她甚是喜爱,等到中午歇息时,便悄悄去敲她的窗格子。
“阿寻,阿寻,我和你去走走。”
他悄声说。
符石按足周礼办,规矩拿得紧,走礼前就让卫桓从三人院子里头搬出来了。定亲后,也不好如旧日般时时腻在一起了。
卫桓不乐意,奈何世风如此,姜萱脸皮薄,众目睽睽肯定不愿意让他钻马车,于是就把他给撵了下来。
这一路走得他是期待又不乐,十分之纠结。
好不容易窥了个众人午歇的时机,他肯定不愿意错过,吩咐薄钧等人盯梢,他就往姜萱马车窗下来了。
姜萱闻声撩起车窗帘子时,就见他牵着一匹马,正微微侧头,蹙着眉心左右扫视。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怎么和做贼似的
见卫桓十分委屈看过来,她忙端正态度,趴在窗弦上悄声问“怎么啦”
卫桓忙道“这位置景色极佳,”他指了指左边一个位置,“那边尤为甚。我们过去看看”
他伸出手,十分期待看着她。
这景色却是够美的,而且,这两天也没怎么和他私下说说话了,姜萱笑看了他一眼,将手搁在他的掌心上。
多年稳重,也不知怎地生了些顽心,这舷窗够大的,她直接一提裙摆,踩上窗台。
卫桓凤目一亮,一展臂,将跳下来的她接得牢牢的。
眉梢眼角笑意压不住,她搂着他脖子,两人带笑对视片刻,卫桓手臂一转微微一用力,将她托上马背。
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圈住她一扯缰绳,膘马“哒哒哒”小跑出去。
话说这般亲昵共骑,两人还是第一次,山风呼呼,卫桓一手将披风扯到前头护着她,一手圈住她柔软的腰肢。
她全无防备偎依在自己怀里,卫桓只觉深深陶醉了,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他抱怨道“舅舅也忒古板了。”
这什劳子定亲后不许多见面的规矩究竟是谁订着的
姜萱吃吃笑着。
上次穿过井陉,前有大战还是深夜,谁有心思看景色
如今膘马徐行,她展目四顾,白雪皑皑晴空万里,登高望远,只觉苍劲雄浑,人立于天地间真真渺小至极。
驱马行至一天然石台处停下,翻身下马,二人携手缓行,左侧是冀州,而往右则是并州。
“出了关口,再走三天,便回到晋阳了。”
卫桓不是爱赏景的人,只如今也是心下大畅,他往西望去,目光所及皑皑白雪的尽头。
回到晋阳,他将要迎娶他心爱的女人。
从此与她结发为盟,白首偕老。
一时心潮滂湃,揽着姜萱的肩说“真想腊月二十三快些到来。”
由于时间紧,虽未正式请期,但成亲的日子已看定,是腊月二十三。
“寻寻,我很高兴”
山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二人面对面,他目光灼灼神采飞扬,看得姜萱脸有些热,只也不禁翘起了唇角。
他俯身,轻轻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山巅到底风大,怕冷着她,卫桓到底没敢多待,很快就下来了。
姜萱颜面生晕,低着头快速回到马车上,而卫桓在外吩咐仆妇几句,这才牵马离开。
薄钧等亲卫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悄悄去悄悄回,散开几处汇入营地,尽量不动声色。
但这么多人谁留意不到只大伙儿只当没看见,继续谈笑的谈笑,说话的说话。
姜萱放下撩帘的手,捂了捂发热的脸颊,有点欲盖拟彰,但她就当大家真没发现好了。
过了一阵,收拾营地继续上路。
又走了半日,就出了井陉,抵达并州。
又有些飘雪,但不大,整体天气不错,路算好走,走了两天多,就回到晋阳。
卫桓并没有劳师动众让迎接,吩咐随行的数万兵马自行返城郊大营后,一行人轻车简行,从东门而入。
府君大婚,消息已传至整个晋阳城皆知。
老百姓并不管什么诸侯争锋,只要不被波及,顶头上的天换了也就很快适应了。
实话说,卫桓麾下大军从不扰民,政令清明,又屡屡有仁政颁下,比前一任的通侯王芮实在好太多了,无需太长时间,就民心归附,颇得拥戴。
卫桓大婚,可谓晋阳一大盛事,自入城们开始,就不断听到议论,什么“大喜盛事”,“天作之合”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
甚至偶尔还听到零星的“府君俊美如天人,姜大人好生有福气,”
这说话的还是个女声,姜萱听了好笑,正瞄了卫桓一眼,谁知那人的女伴应了句,“是了,咱府君大人还生得高大,好生勇悍矫健呢,想必”
想必什么没说,留下一段令人遐想的空白,关键是这女的语气还十分艳羡。
这会民风还挺开放的,这带颜色的话题果然古人今人皆热衷。
只落在姜萱耳中,骤不及防的,她双颊爆红,这什么跟什么啊
她下意识瞄了卫桓一眼,卫桓也凑巧回望,二人视线对上,她霍地把车窗帘子按了下来。
这距离,他肯定也听见了。
听懂了
不会的不会的,卫桓挺纯情的,当初卫生健康知识还是她让他找个老大夫询问清楚的。
这么含蓄的话他肯定没明白的
姜萱双颊似有火烧,什么事儿这是她抹了一把脸趴在软塌上,不许再想了。
卫桓听没听懂就不可考了,反正他脸上目光没见什么异样的,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州牧府就到了。
白雪纷扬中,古朴巍峨的州牧府外已开始悬挂红绸,一片素色艳红热炙,极醒目极喜庆。
非常强烈的色彩撞入视线内,姜萱非常真切的意识到,她和卫桓真马上要成亲了。
心跳加快,侧头和他对视一眼,忙不迭移开。
下了车,入府安置,大聘和请期马上就安排了起来。
婚期果然定在腊月二十三。
姜萱的工作渐渐就腾给其他人,她闲了下来,安心备嫁。
随着日子越来越近,她发现自己越发有几分紧张和忐忑了。
明明以前很冷静的,她甚至主动亲吻他,认真去考虑过到底什么时候成亲更合适。
可现在这冷静已一去不复返。
她想,这大约就是真正恋爱的感觉吧。
紧张,忐忑,隐隐夹杂着期待。
姜萱觉得,自己还是找点活儿干的好,这般闲着,太容易胡思乱想了。
程嫣却说“还有几天就到正日子,还忙什么忙,我们这么多人还不够么”
接着偷偷给她塞了一个布卷,口型,回去看。
然后眨眨眼睛就溜了。
什么玩意
姜萱回去打开布卷一看,是一卷缎面卷轴绣图,看料子和手工都挺精美,不过卷首没绣图名。
她有些莫名,打开一看,立时睁大眼睛。
这是绣得非常精细的一幅室内行乐图,重重帷幕,一张褐色架子床,一个魁梧汉子将一个娇柔女子压在架子床沿,两人皆精赤,正在行那夫妻之事。
因绣得太精美,纤毫毕现,男子贲张的肌肉和女子似隐忍似欢愉的神情都十分逼真,某个合一的位置更是清楚分明。
这是一卷避火图,一路摊开大概能能十来幅。
姜萱一扯,就看了两幅,她“啪”一声阖上,脸上发热。
这是婚前教育来了
是的,而且不止一份,隔天入夜贺拔氏和薄氏也一同来了,偷偷摸摸给她塞了书卷和绣图,并低声说什么,“女儿家都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事的。”
两位小舅母比姜萱还害羞,低如蚊呐说罢,忙忙走了。
姜萱抹了一把脸,把这些玩意统统扔进箱子里锁起来了。
本来还好,毕竟经历过上辈子,她也算一个甚有见识的人,但不经意间把卫桓的脸往那图上男子身上一套,她登时不自在起来。
到底还是有些羞臊的,所以她避着卫桓走了,让卫桓好几次溜过来都找不到人,十分之失落。
他也得了一个匣子,符石给的,不过符石认为外甥这么大了肯定懂的,没说什么 ,只让他回去看。
卫桓失望回到自己院子,洗漱过后临睡前才注意到这个匣子,无可无不可随手打开一看,眼神定住了。
突然想起徐乾白日打趣,“咱男人有些事儿啊,可不能逊了”
当时徐乾挤眉弄眼,可惜卫桓没怎么听懂,还思索了一会,最后不得其法遂丢在脑后。如今灵光一现,刹时明白。
心跳加快,睡意全无,最后他盘腿坐在床上,拿出钻研武学秘籍的精神,仔细研读。
想当然,这一夜没睡好。
接下来几晚也是。
年轻小伙子,某些事情不甚通关窍还好,一旦通了,心头火热,就不怎么能睡得安稳。
因为思维忍不住发散,他都不好意思去见姜萱了,如此几日,他觉得不行,忙按捺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
躺在床上行了几次功,感觉好多了,只睡意还是没多少。
想姜萱。
阿寻干什么呢
肯定是睡了。
唉,这时间实在过了太慢了。
卫桓翻了个身,他恨不得马上就成亲,这般甚少见面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在卫桓的翘首期盼中,婚期终于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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