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徐老师

    虽然有人在半夜骚扰,李幼荣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却并没有觉得头疼,反而神清气爽。洗掉身上的汗味,刮了个胡子,来接李幼荣的龚在荷看到他这个状态,简直不能再满意。她伸手拍了拍李幼荣的肩,十分诚恳的对他说:“徐老师,期待你今天的演出。”

    21岁的李幼荣,艺名徐瑞玉,在梨园界,也算是颇有名气的花旦——而龚在荷,本身就是李幼荣的戏迷。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方文俊看着身边跟着台上一起唱出来的亲爷爷,一脸崩溃的捂住了脸。

    方文俊,男,1980年出生,现在正在京城红枫影剧院二楼的包厢里,陪爷爷看戏。

    自台上的花旦唱完:“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整个剧院都起身叫好鼓掌。

    可怜的方文俊小导演,就因为起身的时候慢了一拍,在花旦离场后,还不等他坐下就被生气的爷爷拍了一巴掌。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看着爷爷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方文俊打了个哈哈,“我在看小旦呢!”

    “看小旦?”方爷爷表示并不想被忽悠,“你看什么小旦呢?你连人家刚才唱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了?”方文俊不服了,“不就是《思凡》么?”

    “你还知道《思凡?》”

    “那可不?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方爷爷听到这里,眉头一拧,冷笑一声。

    “《霸王别姬》?”

    装逼失败的方文俊十分丧气的伸手捂脸。

    方爷爷对此又是冷笑一声。

    “你和你爹一个德行。”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自怜的叹了口气,“不过你有一点比你爹好,你至少知道抽空来陪我。”

    觉得自己对老人有诸多亏欠的方文俊也不敢说些其他的了,他只能投其所好道:“爷爷,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我真心觉得这花旦好看。”

    “还用得到你说?”谈到自己的偶像,老爷子一下子来劲了。他十分得意的道:“你别看人老师脸嫩就小瞧他,徐老师三岁就开始学戏,师从名门,这登台唱戏唱了有八年多了,就没唱砸过一场,每次退堂,那都是满堂彩!这在咱梨园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方文俊决定对爷爷那张娱乐圈随处可见的“迷弟脸”持保持意见。他继续没话找话问:“爷爷你有那么喜欢他啊?”

    方爷爷颇为感触的叹了一声气:“自从听过梅大家的戏,世间少有别的能再入我的耳了。这位徐老师,算是近年来的梨园唯一能入我眼的。你既然知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句话,你就该知道,《思凡》这出戏,对旦角的要求有多高。你懂不懂没关系,关键是你刚才也看到了,满堂彩!这说明什么?大家都觉得他唱的好。这位徐老师啊,身段优美自如,协调有力,唱腔婉转柔和,细腻多变,有几次我有幸坐到前排近距离观看,他那眼神哟,啧啧啧,知道什么叫风情么?这么个人,放在以往,那就是个可以撑死一片天的角儿啊!”

    方爷爷说完,回味般的咂了咂嘴。喝了口水后,他对已经懵逼的方文俊说:“对了,我让你买的花呢?”

    记起还有这茬的方文俊连忙站起来,跑到包厢外从助理手里拿来方爷爷想要的花。

    方爷爷接过花起身的时候还不忘记挤兑一句:“还没拍几部戏,就学会使唤人了?资本主义。”

    对于家里的这座大佛,方文俊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方爷爷刻意等了一会儿,才带着方文俊去后台对工作人员提出给徐老师献花的请求。

    休息室的门被人敲响的时候,李幼荣那时刚好卸完脸上的妆。

    看到偶像,方爷爷眉开眼笑的上前几步, “徐老师,祝贺演出成功,今天的这出《思凡》您唱的也很精彩啊。”

    “得亏您的支持。”虽然不记得方爷爷了,但是李幼荣对自己的戏迷——尤其是这种长辈,都是心怀感激的。他接过花,主动与方爷爷握手,“非常感谢您能来看我的戏。”

    “那是您唱的好啊。”方爷爷爽朗的简直不像方文俊记忆里的样子,只见他还十分谦虚的问:“不过今天您的唱腔我听着好像有所改变啊,那一句‘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听起来倒是比以前更有滋味了。平时下了不少功夫吧?”

    听到方爷爷认真到这种地步,李幼荣十分开心的抿了抿嘴:“是我昨天吊嗓子的时候领悟到的,想着这么唱可能会更好,所以就改了一下,没想到一下就被您听出来了。”

    方爷爷有些得意的挺直了身子,“那是,您这戏呀,我可是听了有六七年了。”

    李幼荣想到今后不能再唱戏了,心中也是伤感。他也不好在戏迷面前表现出来,只好非常感激的鞠了一躬,“也希望今后您再继续督促。”

    “一定的,一定的。”

    李幼荣抬起头来的时候,刚看撞上一脸呆滞的方文俊。被人这么看着李幼荣觉得有些奇怪,他再稍微一想,立马记起这是某不靠谱的剧组的导演。心中虽然有了猜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这位是……”

    “给您介绍一下,我孙子,叫方文俊,说是喜欢听戏,非缠着我说要来。”不明所以的方爷爷拍了拍方文俊的肩,一脸严肃的喝道:“发什么呆?快给老师问好。”

    方文俊弯腰的同时,觉得整个世界观都变了。

    被编剧内定的男三号是他爷爷的偶像这该怎么破?

    不知道孙子内心纠结的方爷爷还在感叹:“哎呀,什么时候能再听您唱一出《游园》就好了。”

    说到这个,李幼荣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了想,他回头从桌上拿过来两张票,递给方爷爷,“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今年国庆不是有外宾会来吗?为了接待他们,戏曲委员会接到上头通知,说3号晚上希望咱在国家大剧院接待他们。这场戏肯定会很精彩,到时候估计也会有别的老师过来唱《游园》了,您要是感兴趣到时候可以再带着孙子一起来看。”

    方文俊看着那相当眼熟的票,很想说在前天他爸就已经送给爷爷过了。

    但是偶像送的性质怎么可能一样?只见方爷爷像拿到什么宝贝一样,一脸惊喜的说:“您真是太热情了,不过我要是去,我也不带这小子去了,您还记得老王吗?我一直都跟他一起的,3号那天那么难得的机会,我当然还是要跟他一起去。我这个孙子啊,年轻,对于戏还不是真爱,可不能让他把这么好的机会糟蹋了。就连今天,要不是因为老王临时有事找不到别的伴,我才不带他来。”

    李幼荣看着被嫌弃得不要不要的的方文俊,也只是笑笑。

    方爷爷摸着票,突然间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我还是想听您的《游园》啊,您这次真的不会去吗?”

    李幼荣伤感的叹了口气,他对着这位老人鞠了一躬,“真的是抱歉了,家里有些别的事情。”

    方爷爷一下子觉得心情没那么美丽了。

    再说了两句话,李幼荣起身送走了方家爷孙,想着临走前方文俊那欲语还休的眼神,李幼荣只得再次感叹缘分的奇妙。

    等影剧院最后一出戏唱完,李幼荣跟着全体人员再次登台谢幕。等他回到后台换衣服的时候,一个已经被他遗忘的电话打了过来。

    回去的时候,李幼荣对开车的龚在荷说:“姐,麻烦你送我师父那里吧。”

    龚在荷看了一眼李幼荣这些天因为不安而更加消瘦的身板,犹豫了好久后还是调转了车头。

    李幼荣这次要去见的人,就是一直想见又不敢见的师父。

    在进门后,看到满脸阴沉的师父对着自己冷笑,李幼荣就知道自己今天要糟。

    “我事情多,之前没工夫理你,现在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拒绝委员会的邀请,什么叫‘我以后只怕不能唱了’?”

    李幼荣的老师陈小楼,是梨园界真正的大拿,他是经过梅大家之手,言传身教教出来的徒弟。

    当这样的一个人拿着竹鞭对着李幼荣打,饶是彪悍如龚在荷,也是不敢拦的。

    “我让你自以为是!”

    “打的好!”

    “我让你想七想八!”

    “打的好!”

    “我让你幺五六三!”

    “打的好!”

    后背上每捱一下,李幼荣心里的愧疚就增加一分,打到最后,不管是挨打的李幼荣还是动手的陈小楼,都泪流满面。

    “你怎么对得起‘徐瑞玉’这个名字!”陈小楼看着徒弟狼狈的模样,心里又恨又气,想了半天忍不住,又伸手重重的抽了他一下,“你还唱不唱戏了?”

    李幼荣努力的憋着不让自己太难看,他大声的喊道:“唱!”

    “一日入梨行!”

    “终生在梨行!”

    李幼荣曲身重重的给陈小楼磕了一个头,“师父,对不起。”

    “你哪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奶奶,对不起老祖宗!”陈小楼生气的把手里的沾了血的竹鞭一甩,今天他的这通发作,也是满满的怒其不争。

    气上心头的陈小楼索性转过了身。

    “我是唱京戏的,又是武生出身,虽说戏都是通的,但到底京戏是京戏,昆曲是昆曲。你跟着一个唱京戏的武生能在昆曲界唱出旦角儿的名,也是你的本事。”

    他双手叉腰,仅仅是平常的站姿也能体现出他武生的基本功。

    “我知道最近很多梨园的人都想往文艺圈发展,你要是想去,我也不能拦着你。我不知道你家里人是什么态度,但是我这边是支持你的,年轻人有想法,很正常。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出‘以后不再唱戏’这种话来!我这里有一句话,你给我记住了!一日入梨行,终生在梨行。不管你在做什么,这戏,你绝对不能丢。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不就是觉得对戏不纯粹了所以不想唱了吗?合该老头子告诉你,人生在世,没有人能对一件事倾尽所有。以前你能一边上学一边唱戏,现在你书也念得差不多了,难道就不能一边演戏一边唱戏了吗?我都没有骂你三心二意,你哪里来的脸说你不唱戏了?”

    李幼荣看着师父的背影,看着师父的白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的磕了七个头。

    “徒儿知道了。”想着今天方老爷子的期望,李幼荣只觉得自己还是不懂事。他早该明天,从他第一次登台有了自己的第一位戏迷起,唱戏就不是他个人的事了。

    再想到上辈子自己做得糊涂事,在那么一瞬,他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师父,我以后再也不混账了。”想到那鬼上身一样的矫情,李幼荣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陈小楼看得冷哼一声,“可别打脸,您是个角儿,脸可精贵着呢。”

    “师傅说的是。”李幼荣再度羞愧得无地自容。

    陈小楼看教训得差不多了,这才伸手把李幼荣拽起来,“国庆的戏台子,你登还是不登?”

    “登。”

    “唱什么?”

    “《游园》!”

    “人民大礼堂是相登就能登的?给你脸让你上你还给我拿乔。”陈小楼嫌弃的拿毛巾糊了李幼荣一脸,然后朝身边什么话也不敢讲的龚在荷道:“背上的伤好好养着,伤好了就开嗓练,可别让他砸了自己的招牌。”

    龚在荷看着小表弟,一脸心疼的答应了。

    “委员会那里我去说,你回去歇着吧。”话说到这里,陈小楼就要送客了。在把小徒弟赶出门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叹着气,摸了摸李幼荣的头。

    头顶上传来的温暖,再度让李幼荣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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