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光又回到了大学城的那块操场上。
那是申工大的足球场, 以前他们还在这里踢过足球赛。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疼痛重重地撞进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眼前是一片黑暗, 透着猩红颜色的黑, 耳朵里嗡鸣作响,一切声音破碎如信号不良的电波。
但他还能感觉到。
意识如回光返照般清晰,清晰到能够感觉到自己每块碎肉残骨与空气的接触面,所谓散落在五平方米内的肉块骨骼, 在漆黑的视野里异常地有画面感。
血肉微弱而坚决地蠕动, 裸露在外的肉块摩擦过土地的触感鲜明得诡异, 最细小的砂砾都在感官中被放大了几万倍, 带来让他痉挛抽搐的剧烈疼痛。
散碎的肉块互相吸引般合成稍大些的聚合体,肉块又包裹住破碎的骨骼,骨骼在血肉牵引下一点点拼合。
如果真的要形容那种感觉,大概凌迟处死的犯人都比他要死得舒服一些。
恍惚穿越也好,星际也好,一切都只是他的意识为了逃离痛苦而制造的幻梦一场
幻梦苏醒了
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要死了
模糊而混乱的意识里, 被猩红黑色所涂抹的视野之中,齐光依稀窥见羽翼舒展。
唔, 还是黑色的。
呼
齐光的土胚屋子里,冷冰冰的土炕上,湿淋淋的小鸡崽筋疲力尽地趴在齐光枕边。
累到睁不开的小黑豆眼瞧着齐光的面色逐渐红润, 轻轻松了口气, 失去了意识。
希斯很早就发觉了饲主的不对劲。
表面来看, 他的饲主玉英跟平时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希斯这样每天没什么事就是对着饲主努力想长大的小鸡崽,相处时间长了一眼就能看出不正常来。
最大的变化就是放进食碗里的食物分量,玉英对于食物的把控很严,每天自己吃多少分量的食物,又喂给小鸡崽多少分量的食物,全部都精确到一颗玉米粒,根本不会出现手一抖放多了的现象。
但是这几天放进食碗里的食物都要比平时多,并且几乎每天都能尝到一点肉味用肉汤煮的玉米糊糊或是块不怎么大的肉粒肉丝,具体取决于陷阱里抓到的猎物大小,大的吃肉,小的喝汤。
要不是希斯察言观色很确定自己的地位已经升级到宠物,他都要以为玉英终于准备把他宰了熬汤喝。
如此好吃好喝了几天后,有那么一天的投喂尤其多。
多得已经不是手抖多放了点,而是干脆把一袋粮食放进来,里面满满都是金灿灿的玉米粒,以希斯现在的胃口能吃半个月。
水也放得很多,以往为了避免他喝水弄湿垫料,玉英并不会在鸡笼里放太多的水,只每天勤加勤换,保证他的饮用水充足。
但是这次玉英把喝水的小碗换成了一个自动饮水装置看装置的精细程度跟那些凭空出现的东西是一个来路。
那个装置装了满满一大瓶子水,下面连接一个小水碗,水碗里的水喝光了瓶子里的水就会自动流下来,不用每天换水也能保证他有水喝。
差不多也是能喝上十天半个月的量。
肯定有哪里不对。
希斯亦步亦趋跟着玉英,盯着人观察对方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却也没能从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反而没跟多久就被玉英抱进了鸡笼。
“乖。”玉英拍拍他的脑袋,语气很是温和。
希斯蹭蹭玉英的掌心,没脸没皮地啾啾撒娇让玉英再揉揉他的羽毛。
对羽系而言梳理羽毛是亲昵又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被初汛期对象梳理羽毛,让希斯从生理到心理都十分满足。
而且毛绒绒的小动物可以缓解人类种的精神压力,并且对人类种的身体产生很多正面影响。
这可是星际权威认证的结论。
借此机会希斯也近距离更加仔细地观察玉英,小尖嘴啾啾啾捕捉着玉英身上传出的气息。
他能嗅到玉英身上的味道发生了改变,以前那种冷冷的焚香烟气里夹杂了一种特殊的味道,淡淡的说不上是好闻还是难闻,也说不清酸甜苦辣,只昭示着这气息的主人确实在为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准备。
那是一种郑重的,宛如拼死一搏的心情。
希斯看着玉英收拾好东西,比平时更早地裹好被子躺下休息。
他盯着床上的动静玉英把他抱进来的时候搭上了鸡笼的锁,虽然那不是什么很难开的锁,但意味着玉英今天不欢迎小鸡崽爬床。
希斯一整夜都没合眼,随时准备撬开锁冲出去应对特殊情况。
一夜无事。
然而第二天一直到日上三竿,阳光蹭着窗户缝钻进来,躺在床上的人都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这绝对不对劲。
希斯警觉。
一个每一天都跟着天亮脚步醒来的人,哪怕只晚起了半个时,都不会是正常现象。
希斯扒拉着鸡笼边缘张望着床上的动静,却只能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卷。
又等了五秒,希斯认为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他用嘴打开锁翻出鸡笼,爬上了玉英的土炕。
希斯抻着脖子往玉英的方向张望,下一秒小黑豆眼紧缩,发出一声有点尖利的“啾”声。
玉英正蜷着身体缩在被窝里,双眼紧闭皱着眉头,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痉挛。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似的,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希斯连滚带翻地扑到玉英身边,用自己的翅膀去碰触玉英的脸颊。
玉英的脸色是毫无血色的白,但碰上去是隔着羽毛都能感觉到的滚烫,简直像皮肤下有一团火在烧着,他轻轻碰一下玉英就很痛苦地发出“咯咯”窒息一样的声音,叫他立刻缩回了自己的翅膀。
生、生病了
希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生病,人类种的身体脆弱,在野外很容易得病。
第二个想到的则是玉英身上那个他不知道的秘密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玉英此时痛苦虚弱得好像下一秒就会直接死去。
想到死去这个词,希斯就忍不住慌乱了起来。
原谅他只是个不成熟的,还因为返祖缩成了小鸡崽的未成年羽系,对自己的初汛期对象有着源自血液本能的依恋与冲动。
初汛期的感情总是最深刻最纯粹,错过了初汛期的羽系有时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爱恋。
希斯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才能缓解玉英此时的痛苦,滚烫的体温让他有种玉英会直接烧起来的错觉。
先先降温
慌张之中脑袋里闪现出一丝灵光,希斯连忙迈开小短腿从床上翻滚下去,不顾摔疼了的屁股拼命蹦跶着叼起玉英晾在架子上的小块羊皮,连飞带跳带到门外冷冰冰的水桶里泡湿。
等羊皮被浸湿浸冷,希斯把羊皮叼出来用脚爪挤出多余的水分,然后费力地拖这比自己还大一圈的羊皮往床上爬,又因为短翅膀短腿摔下来数次。
等到把湿羊皮放在玉英滚烫的额头上,希斯已经累得瘫成一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可没几秒羊皮就被玉英的体温捂得干硬发烫,让他又滚成个球跳下床去泡羊皮拖回来给玉英换上。
他现在的体型也就只有玉英膝盖那么高,每次叼着羊皮爬不上床,或者羊皮湿得滴水根本没法靠自己弄干,希斯都无比怀念自己曾经的长手长腿高大身材。
就算只让他变成人形呢,他也能用手拧羊皮把羊皮叠成小块,能够端起水碗润一润玉英干裂到出血的嘴唇。
希斯不甘心地拍着翅膀,又急又气又觉得自己没用,最让他害怕的莫过于玉英的体温不降反升,状况比之前更加糟糕。
他能嗅到玉英身上散发出冰冷酸苦的气味,要靠得很近很近才能闻到。
那种闻到都让人有种骨头被冻僵感觉的味道,这意味着玉英此时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痛苦到掩盖住了他本身淡淡的焚香烟气。
几分钟后,玉英开始流血。
滴滴答答的红色从眼角鼻子和耳朵里往外流。
红色扎得希斯两眼酸痛发胀,尖喙咬紧才没有没出息地哭出来。
他们现在孤立无援,玉英所能依靠的只有他。
希斯叼着羊皮去擦玉英脸上的血迹,奈何这圆滚滚的身子实在笨拙,擦着擦着却把血糊了玉英一脸,脚下站不稳还差点一脑袋栽在玉英身上。
不、不能哭
希斯咬紧尖嘴又爬起来,身上的绒羽因为反反复复去浸湿羊皮已经湿得贴在身上,羽毛沾了地上的泥灰小尖嘴上都带着泥,透风的房子里冷得直打哆嗦。
羽系雄性骨子里就带着要扛起整个家的使命感,虽然希斯还没有成年,但初汛期的到来让他各方面都更快地迈向成熟。
忍住坚持
希斯扑腾到翅膀抽筋抬都抬不起来,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来来回回跑了多少次。
他擦干净了玉英脸上的血,搭在玉英额头上的羊皮总是凉凉的又不会滴水。
玉英也许是提前察觉了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在床边准备了食物和饮用水,省去了希斯往返运送食水的体力。
希斯洗干净翅膀,沾上水轻轻擦在玉英唇上。
好在人没有意识本能的吞咽反应还有,甚至可能因为太过干渴,玉英在嘴唇湿润时无意识地凑过来舔舐希斯翅膀上的水。
要是他有手,就能端起水碗给玉英喂水了。
但现在只能用翅膀沾了水,一点点地让玉英舔着绒羽里积蓄的水分解渴。
希斯有些懊恼,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想着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快点,再长快点,能够在玉英需要帮助的时候做一个可靠有用的雄性,而不是这什么都干不了的小鸡崽模样。
他一直忙活到第二天的晨曦亮起,玉英身上的热度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
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脸上也多了一点血色。
希斯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骨头散了架一样的疼,他又累又冷饿得像是被掏空,半点移动的力气没有趴在玉英枕边,空白一片的脑子里还想着玉英昏迷不醒的事情。
动动不了了
翅膀是不是又断了
小鸡崽挣扎着蹬着脚爪,眼前的世界旋转颠倒,亮亮的黑豆眼上蒙着一层灰白的翳。
他、他还可以继续
保护
玉英
意识终于被完全涂白,只剩身体的本能支撑着身体挪动。
一点点,再向前一点点。
直到某一个瞬间,有什么到达了临界点,沾满泥灰的,湿漉漉的绒羽开始骤然褪去。
希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扭曲变形,又有什么沾染着鲜血与疼痛从体内舒展。
纯黑的骨刺从他的背脊戳出,骨骼间细小鳞片构成的骨膜沾染着鲜血,细幼的灰黑色绒羽斑驳。
从鸟类的茧中,人形模样的少年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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