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知道他不会离开。”
“萧衡”从暗处走出来,将手里的和离书递给李季安一份。
此时祠堂里的烛火全部亮着,她明艳又略显凌厉的面容便彻底显露出来。
她哪里是什么死去多年的萧衡,分明是未央假扮的。
原本跪在软垫上向萧衡牌位磕头的“未央”转过身,竟是柳如眉身边的丫鬟红杏。
红杏畏畏缩缩,不敢去看未央,只是颤着声音问道:“大姑娘,您吩咐的事情我都做了,您能否饶过我和我家人的性命?”
木槿捧上一杯茶,未央轻啜一口,道:“你放心,我这人赏罚分明,待此事了了,我不仅会饶过你们,还会给你和你家人安排一个好去处。”
未央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笑意,红杏忙不迭磕头谢过。
未央向李季安道:“雕虫小技,让季安兄见笑了。”
她的模样本来便像极了母亲,穿着母亲曾经的衣服,梳着母亲最爱的鬓发,配着烛火昏黄,窗外阴风阵阵,很容易让人将她误认成萧衡。
而丫鬟婆子们先入为主的话,和严老夫人的胡言乱语,更是让她坐实了她就是萧衡的事情。
严睿纵然心中怀疑,可红杏假扮着她的模样跪在软垫上,让严睿根本怀疑不到她身上,只能认下空中飘着的人是萧衡。
至于飘在空中与隔空送来的纸笔,皆是从霜的手笔。
从霜略识些武功,做出这些事情并不难。
而老夫人与严睿最初出现的幻觉,则是懂医的木槿所为。
一切的一切,在严睿说除非萧衡站在他面前,亲口说出与他和离的话时,未央便做好了打算。
若没有十全的把握,她怎会哄着严睿立下字据?
李季安轻摇头,声音里有着几分惋惜之意,道:“短短十日之内,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女公子这般精巧的心思,用在一方宅院之中委实可惜了。”
未央眸光轻闪,道:“待家中事务了结之后,外事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李季安这话,是有意抬举她。
大夏民风开放,女子地位颇高,这个时代的女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一辈子守着后院过日子。
未央道:“到那时,只怕还需要季安兄提携一番。”
女人虽不能入朝为官,但能做的事情也不少。
更何况,如今晋王强盛,太子病弱,大多数朝臣世家倾向于晋王,哪怕是为了不让顾明轩踩在她头上,她也不能让晋王登基。
李季安微微颔首,道:“好说。”
太子麾下,如今正缺一个心思缜密之人,他寻了许久,总找不到合适的。
直到那夜从霜闯到他面前,低声说着未央教给她的话,他那时便对被关在祠堂里等死的未央起了兴趣。
而今与未央一同经历许多事,他越发觉得,未央便是他要找的人。
未央笑着谢过,又道:“今夜劳烦季安兄走一趟。”
“明日之后,怕是又要辛苦季安兄来一遭。”
严睿不会那么轻易离开的,她得尽快安排好一切。
李季安应下,未央让女官们送他出府——她现在的装束,委实不大适合送李季安。
李季安走后,未央又扮成女官的模样,跟在扮成她自己的红杏身后,回到自己的院子。
至于祠堂里的一切,早被木槿与从霜二人收拾好了,不留一点痕迹,纵然严睿明日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次日清晨,严睿果然来祠堂查探究竟,临近中午,也不曾从祠堂出来。
消息传到明华院,未央轻笑,道:“看来严右丞的精神已经恢复了。”
“即是如此,那便让人提醒他一下,他昨夜答应‘母亲’的事情。”
女官听命而去。
未央又问从霜:“萧家回信了没有?”
她的外祖父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弟弟随外祖父一同战死,只剩下二弟支撑萧家门楣。
她那封信,便是写给外祖父的二弟,她的二外公,奈何二外公在外面带兵作战,萧家如今是她的二外婆主持大局。
这位二外婆,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是天家宗室女,有封地食邑的县主。
母亲在世时,便与她性格不大和,不过好在二人并不在一个院子里居住,倒也相安无事。
母亲去世后,这位县主曾来严府看望她,那时的她被严睿的话所哄骗,觉得县主是为与她争夺母亲留给她的家产,便骂了县主一顿。
县主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闲气?
自此之后,县主便再也没来过严府了。
后来她为了顾明轩的前程,求到二外公面前,这位县主还对她冷嘲热讽,说她认人不清,日后必有灾祸。
回想往事,未央有些汗颜。
如今二外公在外作战,她的那封信,自然落到了二外婆县主手里,县主被她狠狠得罪过,怕是看也未看那封信,便丢进火里烧为灰烬。
思及此处,未央只觉得求助萧家无望。
从霜看了看未央,道:“县主虽未回信,但说此事她已告知姑娘的舅舅,姑娘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只管找舅舅便是。”
未央:“.......”
她那位便宜舅舅萧飞白?
算了吧。
县主此举,明显是不想帮她,又恐落了旁人口实,便做了面子,让她去找萧飞白。
若萧飞白是她亲舅舅也就罢了,偏萧飞白是外祖的外室子,她的嫡亲舅舅死后,萧飞白本可以继承外祖父爵位的,是母亲从中作梗,让萧飞白与侯位擦肩而过。
这种旧怨横在中间,萧飞白不对她落井下石,便是看在死去的外祖父的面子上了,又怎会帮她?
未央叹了一声,道:“罢了。”
“日后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从霜颔首,不再说话。
未央手指支着下巴。
当年她听信严睿的话,将萧家的人得罪的很是彻底,而今萧家人对她置之不理,委实再正常不过,她无权苛责萧家人。
只是将严睿赶出府门这种事情,若没有萧家人出面,终归是不够名正言顺的。
大夏以孝治天下,严睿与严老夫人终归是她的长辈,孝字上面便压了一头,纵然宗正府站在她这边,可萧家若不来个人,此事怕是不好解决——按照大夏的规制,族中若是分家,需要请舅舅出面,更何况她这种将严睿一家老小赶出家门的事情了。
未央揉了揉眉心,倒身躺在软塌上。
片刻后,她突然又坐起身,眸光轻闪,唤来从霜:“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很快便是第三日。
严睿果然如未央所料,拒不承认自己在祠堂答应“萧衡”的事情,甚至就连亲笔写下的和离书,也说做是未央哄骗着他写的,并不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严睿道:“有道是‘七出三不去’,你母亲为我的父亲送终置办后事,此为一不去;你母亲家中无其他嫡系血亲,此为二不去;你母亲与我是先贫贱,后富贵,此为三不去。”
“我身为朝臣,怎能违背大夏规制,让我与你母亲和离,那是万万不能的。”
“你无耻!”
从夏养了许多时日,精神恢复了许多,听严睿这般说话,忍不住骂道:“你与乡君也算先贫贱后富贵?分明是你白身入的府邸!”
严睿面色微尬,道:“主人们说话,哪有你一个丫鬟插嘴的份儿?”
严睿知从夏素来牙尖嘴利,与她纠缠不仅跌份,还讨不到半点好处,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从夏,只是对未央道:“更何况,自古以来,分家便要娘家人到场,你若想分家也可以,只管把你的舅舅叫来,让你的舅舅来主持分家,而不是一个晚辈,在这里说甚么分家的话。”
未央手指转着茶杯。
严睿一席话,轻飘飘地将她把他赶出家门,变成了分家,更抬出她的舅舅来,这阖府上下,那个不知她与萧家素不往来,让她去找舅舅萧飞白,是存心用这个借口堵死她想将严睿赶出家门的路。
从夏气得浑身直哆嗦。
李季安看向未央。
他虽是宗正丞,又有意为未央出头,但这种事情,按照大夏的规制,的确是需要舅舅到场的。
李季安眸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然而就在这时,二门外突然有人传道:“大姑娘的舅舅萧公子过府了。”
严睿一怔。
他可不曾将萧飞白请过来。
上次他将与未央素来不和的何晏请来之后,何晏非但不帮着他,还处处维护未央,那日的弄巧成拙后,他哪怕知道萧家人与未央不和,他也没动过请萧家人过府的念头,他怕再与何晏一样,来了个帮着未央的。
难不成是未央请来的?
严睿心中不解,看向未央。
未央长眉微蹙,似乎也在疑惑萧飞白的到来。
严睿心下了然,这个萧飞白,多半是听说了未央在严家大闹的消息后自己过来的,只是他来帮自己,还是来帮未央,便不得而知了。
有了上次何晏的事情,严睿不敢对萧飞白抱有太多期望,起身将萧飞白迎进来——萧飞白与他是平辈,他身为一家之主,自然是要亲迎萧飞白的。
未央立在屋内等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窗外。
不多会儿,窗外廊下走过来一人。
那人不过二十五六岁,身着月白色衣裳,绣金丝线描做金边,暗纹银线勾做竹叶。
日头倾泻而下,他的衣服虽是素净月白色,可上面的暗纹金银线却流光溢彩,配着他的束发金冠,手中的描金折扇,将他衬得丰神俊朗,粲然若神。
未央怔了怔,忽而便明白,何为世家翘楚,大夏第一公子。
书里的萧飞白,便有着这样的美称
萧飞白手中折扇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极为自来熟地走到未央身边,仔细端详未央一番后,颔首笑道:“多年未见,未未可好?”
未央被他的那句未未唤得打了个激灵。
自母亲离世后,再没人唤她未未了,而今被萧飞白唤起,且用的是这般黏黏糊糊的口吻,委实让她打了个哆嗦。
“呃.......”
看着面前倜傥风流的萧飞白,那句应该唤的舅舅,未央始终叫不出来。
母亲当初是为了萧飞白与外祖父决裂,她此时若将萧飞白唤做舅舅,岂不是狠狠地打母亲的脸?
严睿一边打量萧飞白,一边寒暄道:“飞白今日过来,是来替严家分家的?”
萧飞白笑了笑,道:“好好的,分甚么家?”
严睿听此,松了一口气,正色道:“正是这个道理。”
严睿向未央道:“我就说,萧家都是知礼的人,才不会任由你耍性子,好不好的,闹什么分家。”
未央看向一旁的从霜,示意让从霜拿出自己一早让从霜准备的东西。
她深知严睿不会轻易离开,萧家更不会帮她,所以早早地做了万全的打算,那个东西一旦拿出来,无论今日发生何事,严睿的一家老小都要滚出母亲留给她的府邸——母亲临终前的契书。
大夏虽有置后律,财产按照置后律来划分,但当那人立下契书时,便以契书为准,她所准备的契书,是母亲将财产完全留给她的。
母亲是乡君,这种契书需要在掌列侯的右扶风处存档留案,她只需从右扶风处拿来契书,契书上又有右扶风的凭证,右扶风乃京都三辅之一,严睿便再无话可说。
当然,这个契书是假的,母亲缠绵病床,与严睿和离尚且没精神,又怎会将后事安排得这般妥当?
不过是她重活一世,知右扶风曾酒醉烧了许多资料,无论她的母亲是否留下契书,只要她说得言之凿凿,且日期对得上,右扶风都会给她送上来一份盖着右扶风凭证的契书。
——玩忽职守比伪造一份契书的风险要大得多,右扶风是聪明人。
从霜点头,正欲去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萧飞白波光微转,道:“严右丞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这里的一切,本就是长姐的,长姐故去,那便是未未的,与严右丞有甚关系?”
“既然与严右丞没甚关系,自然也不需要分家了。”
严睿张大了嘴巴。
萧飞白轻笑着说道:“严右丞只需带着自己的一家老小,从这里离开便是。”
未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未央不相信,严睿也分外怀疑眼前的萧飞白是不是未央派人假扮的。
可眼前的这个人,的的确确是萧飞白,他拿的是萧家的帖子,身后跟的是萧家的随从,哪怕他与萧衡长得不大相似,也不能改变他是萧飞白的事实。
未央道:“严右丞不是要萧家来人么?”
她虽然不知道萧飞白为什么帮她,不过她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未央道:“萧家此时已经来人,且把话说得这般清楚,不知严右丞还有甚么话说?”
严睿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既然严右丞无话可说,便请严右丞速速离去,若在我府上继续耽搁下去,便别怪我借用宗正府的人了。”
刚才借用宗正府,是以权势压人,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萧飞白以萧家人的身份来分派萧衡的财产,严睿说了破天,也没资格在府上待下去,此时让宗正府的人将严睿赶走,是公事公办,处置赖在别人家不走的刁民。
严睿还想再说甚么,但宗正府的人已经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手中枷锁直接套在他身上,牵着他便往外走。
严睿养尊处优多年,哪里受过这般罪?
更何况,他本是朝廷命官,若是这般被人押出去,日后如何在同僚面前立足?
严睿当下便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未央委实不好惹,萧家更不是省油的灯,他若再闹下去,吃亏的只是自己,不如先出府去,日后再谋其他法子——他的二女儿严梦雅嫁给了顾明轩,顾明轩是晋王面前的红人,待天子崩天,太子病逝,晋王登基,他今日所受的委屈,便全部能讨回来!
严睿这般想着,不再犹豫,出了府。
严老夫人骂骂咧咧,中间又有谢氏哭哭啼啼,不多会儿,严家的人全被宗正府的衙役清理出去。
严家的人走后,院中清静下来,未央看向一旁摇着描金折扇的萧飞白,委实想不明白他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帮自己。
——扪心自问,她母亲与萧飞白结下的仇怨,萧飞白设计杀了她一个孤女都不为过,又怎会替她出头?
难不成是来与她争家产的?
右扶风给她的那封契书虽能骗过严睿一家老小,但当对上萧飞白这种正统世家出身的公子时,便明显不够用了。
大夏置后律,毋子男以女,毋女以父,毋父以母,毋母以男同产,毋男同产以女同产,她虽然是置后律的第一继承人,可萧飞白到底是母亲的弟弟,也同样拥有母亲财产的继承权。
更别提,母亲的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从萧家搬出来的,而今萧飞白前来讨要,实在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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