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舅舅关心外甥女的话,却被萧飞白说得黏黏糊糊,若是在以前,未央必然是极度反感的,可是在现在,太子出事,天子年迈,晋王即将问鼎帝位的情况下,她哪还有心思去在乎萧飞白说话的语气?
她只在乎萧飞白说了什么。
“舅舅此话当真?”
未央问道。
说完这句话,她在心中默默地向母亲萧衡赔罪道歉——并非她有意向母亲生平最恨之人交好,而是行事不如人,她不得不低头。
她实在没有无底线宠爱自己的父亲,又没有百般维护自己的兄长,她只有想置她于死地的严家人,与只待晋王登基便会对她痛下杀手的顾明轩。
她委实有不起母亲的刚烈性情。
听未央终于唤了“舅舅”二字,萧飞白眸光轻转,似是颇为满意,道:“自然是当真的。”
“那便好。”
未央松了一口气,道:“请舅舅带我去钧山行宫。”
太子不能死,晋王更不能位尊九五,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天下。
太子仁厚,在朝中素有贤名,晋王虽说现在做事勤勉恭谨,但登基之后,本性便彻底暴露出来,若非外有萧飞白替他荡平四海,内有何晏大权独揽,中间又有顾明轩辅佐理政,只怕这大夏江山早就换了人坐。
萧飞白挑了挑眉,道:“你去行宫做什么?”
未央道:“顾明轩这般匆忙出府,直奔行宫,行宫必然出了大事。”
萧飞白便明白了,未央是怕晋王登基后顾明轩仗势报复她。
这个小丫头,倒比他想象中的要灵透。
何晏眼光不错,瞧上的人不是绣花草包。
萧飞白收了折扇,习惯性地想去敲未央的额头,忽又想起她似乎不喜欢旁人与她太过亲近,只得收起心思,道:“去行宫倒也不难,只是你需换身打扮。”
宗正府与顾家都得到了消息,想来萧家催他去行宫的人也快到了。
事关谁人继承大统,稍微在华京城有点名字的世家子弟,都会被家族召唤赶赴行宫——新君登基,可是九州为之震动的大事。
萧飞白看了看未央,道:“不过事关册立储君,你纵然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未央抿了抿唇,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我不能洗颈就戮。”
在祠堂等死的困局都被她破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钧山行宫纵然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上一闯。
萧飞白手指转着描金折扇,忽而有些明白,何晏究竟看上了未央哪一点。
——未央身上哪怕身处绝境也绝不服输的韧劲儿,与披荆斩棘走出一条血路的何晏身上的偏执,似乎颇为相似。
萧飞白道:“我带你去。”
“多谢舅舅。”
未央连忙谢过。
木槿懂医,且出身宗正府,颇知天家规矩,从霜会武,能避免很多麻烦。
未央斟酌之后,决定带着木槿与从霜去钧山行宫。
不多时,萧家随从来找萧飞白,让萧飞白立即去往钧山。
萧飞白道:“是否与二婶娘同去?”
随从道:“宫中催得急,县主先行出发了。”
萧飞白与未央对视一眼。
嫁于列侯的天家宗室女都被叫了去,看来太子的确是撑不了太久。
萧飞白挥手让随从退下,未央三人迅速换上萧飞白随从的衣服,跟着萧飞白去往钧山。
萧飞白出身世家,平日里出行都会带上一群侍从,他自己风流倜傥,身边带的随从也是眉清目秀的,未央三人混在他的随从之中,旁人只道萧飞白的眼光越发出挑的了,并未往女扮男装的方面想。
临近傍晚,萧飞白一行人抵达钧山行宫,然而刚下马,便被卫士们拦下了。
卫士道:“晋王有令,出入行宫之人只能带四名随从。”
自古以来,皇位交替最易出现兵变,晋王不许进出行宫之人带随从,便是有意将行宫里的人控制起来。
萧飞白眉梢轻挑,声音带了几分揶揄:“晋王?”
“天子太子具在,何时轮到晋王号令禁卫军?”
未央有些意外。
萧飞白与晋王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书中的君臣相和——若萧飞白早与晋王暗通款曲,在听到晋王越俎代庖时,绝不会有这般玩味的表情。
未央心中微喜,此时的萧飞白尚未成为晋王的人,她或许能说服萧飞白,让萧飞白与她一同对付晋王。
但连守宫门的卫士都对晋王听命而行,只怕行宫内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
未央心中越发不安。
卫士深知萧家乃当世名门望族,哪怕是萧家的一个外室子,也不是他所能得罪的,便放柔的声音,道:“属下只是听命行事,萧公子莫怪。”
说话间,宫道处走来一个内侍,看萧飞白被卫士拦下,掐着兰花指用浮尘戳了一下卫士,声音尖细:“作死呢你,连萧公子都敢拦。”
内侍是殿前伺候的,卫士不敢造次,连连退后。
内侍喝骂完卫士,又对萧飞白笑道:“萧公子,您快进去吧,何世子在里面等着您呢。”
听到何世子三字,未央秀眉微动。
何晏比她想象中的更得天子宠信,居然能使唤得动殿前伺候的内侍。
萧飞白与内侍寒暄两句,大步走进宫门,一边走,一边问道:“我家婶娘在哪个宫殿?”
内侍道:“县主在兰台殿陪公主说话呢。”
当今天子原本有十几个子女,然而年久日深,皇子公主们病的病,伤的伤,膝下只剩太子与一位公主。
而今天子太子昏迷不醒,公主悲伤难以自制,天家宗室女陪在公主身边,倒也颇为正常。
萧飞白颔首,随手点了未央,道:“你去婶母那里说一声,她让我给她做的事情我做成了,让她日后莫再天天派人催我了。”
未央便知萧飞白这是有意在给自己创造机会。
大夏女子地位颇高,出过数位摄政公主,在天子太子不能理政时,往往是公主们站出来主持大局,而今天子膝下尚有一位公主,怎么都轮不到晋王在这指手画脚。
除非是,这位公主已经被晋王控制起来了。
未央眸光轻闪,连忙应下,正欲要往兰台殿而去,却被内侍笑眯眯拦住了。
内侍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何世子都不好在行宫随意走动,这才遣了奴婢来寻萧世子。”
“萧世子还是不要为难奴婢得好。”
未央手指微紧。
看来又被她猜对了,公主已经被晋王控制起来了,晋王控制的,不仅有宫女,还有宗室女,甚至所有走进行宫的人。
未央看了一眼萧飞白,萧飞白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对内侍道:“既是如此,那我改日再遣人告知婶娘。”
内侍继续领着萧飞白一行人往前走,穿过九曲回廊,七拐八绕,来到一个颇为清幽的宫殿。
未央跟着萧飞白刚走进宫殿,余光瞥到殿中窗台下的一排花草。
四月初,百花尚未凋零,被精巧的工匠们移栽在花盆中,摆满了窗台。
何晏虽是商户,却也是风雅之人,窗台上有奇花异草,倒也不足为奇。
未央收回目光。
她嫁于何晏之后,曾三番五次去找何晏和离,何晏的书房中,也种着类似的花草。
内侍道:“何世子很快便会回来,萧公子暂且在殿中等候片刻。”
萧飞白颔首,内侍退了下去。
桌上有宫人们早就准备好的茶点,萧飞白随意抿了一口,道:“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晋王的人控制了行宫。”
身边之人都是心腹,萧飞白说话肆无忌惮:“只待天子与太子崩天,大夏便是晋王的囊中之物。”
说到这,他轻挑眉,看了一眼未央,未央眉头紧锁,面色颇为凝重。
萧飞白便笑了起来,道:“现在知道怕了?”
“刚才在顾家与顾明轩针锋相对时,怎就不知道害怕?”
未央道:“我以为医官们能将太子治好。”
书里的太子,并不是死在这个时候的。
她死后好几年,太子才撒手西去。
太子病逝后,天子经受不住打击,紧接着驾鹤归天,晋王趁此掌权,顾明轩一飞冲天,而不是像这般,她刚刚重生,太子便撑不住。
难不成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书中的剧情?
未央心中烦闷,便想打开窗户透透气,然而她刚走到窗台下,手指尚未触及到窗户,原本与她言笑晏晏说着话的萧飞白,却突然道:“别碰那些花。”
“花?”
未央低头地看摆在窗台处的花草,萧飞白的话让她很是意外——不过是些普通的花草,萧飞白至于这般紧张吗?
然而就在这时,宫人们的哭声由远及近,未央心头一惊,看向萧飞白。
萧飞白剑眉微蹙,合上手中描金折扇,道:“怕是殿下不行了,我出去看看,你就在殿中,哪也不要去。”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看立在窗台下的未央,道:“不要碰窗台上的花草,何世子最是紧张那些花草,平日里连我都不让碰,你莫触他霉头。”
未央颔首,宫人们的哭声越来越近,萧飞白大步走出殿。
未央看着萧飞白远去背影,想着萧飞白刚才说的话,斟酌片刻,抽出袖中锦帕,轻轻覆在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上。
须臾间,她玉色的锦帕变成了太阳初升时的红霞颜色。
未央眸色微沉。
果然是她的“好夫君”何晏。
她当时死后看书时,便颇为疑惑,为何何晏明明之前与晋王素无往来,却在晋王登基之后成为晋王身边第一得用之人,甚至还压了有从龙之功的顾明轩一头,她想到病逝的太子,会不会是何晏下的手。
如今看来,她的猜想果然没错。
书中的太子,是死于朝阳草的毒。
朝阳草还有一个名字,叫断肠草,曾在上古时代将尝百草的神农氏毒死。
这个草看上去与寻常花草无异,又加之失传上万年,寻常人根本不知道朝阳草究竟长什么模样,她也是重活一世,才在书中得知朝阳草的事情。
可何晏为什么要杀太子?
天子对何晏百般宠信,太子亦是对何晏分外尊敬,太子又是天子唯一的儿子,杀了太子,对何晏有甚么好处?
且不论对何晏有甚么好处,最重要的是,太子薨逝,晋王登基,顾明轩必会让她生不如死。
一瞬间,未央对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何晏,充满了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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