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但武安侯府的正院依旧是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仆人都尽量的踮着脚步走路,唯恐扰了这几天都不得安宁的主子。
余氏此时正坐在盛庆嵘的旁边,白皙如雪的双手捧过一盏青蓝绘梅花的茶碗递给了盛庆嵘,柔声道:“虽然母亲醒来暂且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太医也说了身子没有落下什么病根,侯爷就不必太过担忧了。”
盛庆嵘又想起母亲醒来时痛骂父亲“色狼”和甩了一嘴巴子的事,依旧眉头紧皱,到底还是没有松开一分。
盛庆嵘揉了揉额头,道:“刚才莳嬷嬷来报,说母亲现在只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这一事你怎么看?”
余氏依旧柔声道:“不管母亲是只有十三岁的记忆,还是只有三十岁的记忆,那都是母亲,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只会敬着她爱着她。再说了,母亲素来和善,不过是暂时忘记了些许的事情,又不是换了性子,而且莳嬷嬷也说,母亲即使只有十三岁的记忆,但是脑子却清醒得很,有些事,一下子冲击过大,她只是暂时无法接受而已。来日方长,徐徐图之,总会有办法的。”
若是可以,余氏还真想亲眼看看这誉满京州的婆母十三岁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她素来敬重顾老太君,也以顾老太君的端庄大气举止优雅为学习的榜样,那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高雅气质,即使之是安静的独坐,也永远挺直了腰板,云淡风轻的看着,不经意间,就与周围相映成了一副名画。
在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也曾在一些宴会上见过那是还是武安侯世子夫人的婆母,都说武安侯世子夫人素来冷清,不爱赴宴,总是难得一见。余氏第一次见到顾晚行,也觉得这世子夫人未免太过高傲不爱搭理人了吧,母亲听了自己的话,笑着指着自己的额头道,顾氏是个和善的人。
她嫁进武安侯府多年,从没有见过婆母动过怒的样子。即使是八年前,府里的三爷盛庆桓年仅十七岁就死在了沙场上,盛老侯爷痛失爱子,悲伤不已的情况下,想要将盛庆桓记在嫡母名下,好让他享受嫡子的香火。但是婆母始终不肯同意,谁来劝都不肯让步。盛老侯爷暴怒,一意孤行的直接请了族老开了祠堂。
时至今日,余氏依旧记得,婆母直接提着一把利剑赶过去,就站在宗祠门口,脸上依旧神情淡然,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最终,盛老侯爷还是败下阵来,没有如愿让盛庆桓记在嫡母名下,也没有为盛庆桓将未婚妻娶进门守寡,更没有过继自己的玉景。
那时不光是余氏松了一口气,就连盛庆嵘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夫妇二人也不打算让自己的亲子成为别人的嗣子,但是母亲为自己出头,将他们护在背后,这让做儿子儿媳的心里每每想起总是感动不已。
盛庆嵘看见自己的妻子陷入了某种沉思,久久不说话,只得出声打断。
“夫人,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回过神来的余氏摇摇头。
盛庆嵘道:“我看父亲的意思,应该是没打算瞒着母亲失忆的事。但是母亲失忆,毕竟对于这府里还是会有一些影响的,接下来这府里就劳烦夫人多费心了。”
“侯爷说的哪里的话,妾身执掌中馈,这府里的事情本就是妾身的份内之事,哪里又说得上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世安院那边,父亲刚刚将世安院暂交于妾身打理,妾身定当用心,不负父亲所托。另外,妾身打算这几日多多陪在母亲身边,好随时为她详细说说这府里的情况。毕竟母亲在府里也已经三十几年了,没准母亲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就会想起一些事情也说不定。”
盛庆嵘点头,目露赞许之意。
余氏又继续道:“另外,妾身想跟侯爷讨个主意,这几天因为母亲昏迷一事,府里的孩子都无心上课,不如索性就停明天的课,一来让孩子们轻松一下,二来让孩子们去陪陪母亲,母亲素来最是怜惜大姑娘,不如后面也让大姑娘多去陪陪母亲,侯爷,您看如何?”
盛庆嵘想了一下,道:“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就让先生停了明天的课,但是孩子们的每日的练习不能落下,功课方面事后再让先生多费心补回进度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就看见了余氏身边的管事嬷嬷魏嬷嬷走了进来,行过礼禀报道:“侯爷,秋香院的婆子来求见,说是秋姨娘身体不适,想求侯爷去看看。”
盛庆嵘一听爱妾身体不适,就让那位婆子进来,准备问问情况。
一旁的余氏脸色有点难看。
进来的婆子微微弯着腰,面带忧色地道:“秋姨娘这几天因为担心老太君的身体日夜难安,时时诵读经书,祈求菩萨保佑老太君早日康复。而秋姨娘这身体本来也不太好,这几日更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今日发作得厉害,说是胸口闷得很,想求侯爷过去看看。”
盛庆嵘一听,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心疼,可是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余氏就看不过去。
余氏冷笑:“既然秋姨娘身体不适,就该去请府医过去看看,难不成是我这个主母有心要磋磨她,让她连个府医都请不得,还得眼巴巴的派个婆子来请侯爷,是请侯爷过去做大夫给她看病,还是请侯爷过去了她秋姨娘才请得到府医啊?”
婆子连连直呼不敢不敢,两股战战,以往她过来正院请侯爷,大夫人可从来没有说过如此重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
盛庆嵘一听,心里也不是滋味。
余氏又道:“这几天因为老太君的身体,这侯府上上下下谁吃得好了睡得好了?不单单是她一个姨娘而已,侯爷和老侯爷日日里也是忙进忙出的,我这个主母再忙,但只要她出声,我这个主母还能不让府医过去看她吗?以往有过这个事吗?以至于要求到侯爷的面前吗?也不看看如今府里是什么情况,老太君才刚刚清醒过来,侯爷才歇了没一会儿,待会还要去世安院守着呢,她秋姨娘这时候是要比老太君还重要吗?”
余氏一通夹枪带棍的话下来,婆子直接跪了下去,额头冒着冷汗,心里直发苦。以往即使秋姨娘恃宠生骄,多次派人来正院请走侯爷,甚至是当着大夫人的面,秋姨娘拉走侯爷的时候,也不见大夫人动怒,事后也不见任何报复的手段。怎么这次偏偏就撞铁板上了呢。
听听这最后一句诛心的话,即使是秋姨娘在当场,也挡不住这话的杀伤力啊。
什么叫她秋姨娘这时候比老太君还要重要吗?这时候比不上老太君重要,那以前呢?以后呢?
这府里谁敢说自己比老太君重要,更别说秋姨娘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连贵妾都算不上。
婆子都快吓瘫了。
大夫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钉死了秋姨娘。
“大夫人饶命啊!姨娘只是身体不适而已,而且,而且姨娘也十分担心老太君,请了侯爷过去,怕是也想知道老太君的身体情况,好日后更加孝敬老太君而已,请大夫人和侯爷莫要误会了姨娘啊。”
“哦,秋姨娘为老太君祈福都累得病倒了,倒是显得我这个还好好儿站着的儿媳不孝啊。”余氏冷笑,“难为你特意过来告知了。”
盛庆嵘听了余氏的话,心里习惯性对爱妾的痛惜已经完全没有了,心里涌上了一股怒气。他不是蠢笨之人,也知道秋姨娘向来爱想尽办法去请他过去秋香院,有时候的手段真的很低劣,但他也享受这一种被女人追逐的感觉。
他可以接受秋姨娘借讨好自个母亲来讨好自己,但是他不会接受秋姨娘利用自个母亲来达到自己去见她的目的。而且现在他母亲大病一场,自己和正妻忙得团团转,秋姨娘还来邀宠,还打着为母亲祈祷而生病的口号,在他面前就给正妻上眼药。
这个盛庆嵘就不能容忍了。
本来他也没打算要去看秋姨娘,只是想要婆子进来问问情况而已,转头打发一个府医过去就是了。
但是从来不和他计较秋姨娘的余氏这次却动怒了,余氏向来敬重母亲,秋姨娘却扯着孝敬母亲的旗帜来光明正大的想要打压余氏,这让余氏如何忍让?
盛庆嵘一时只觉得心疼余氏,想的也有点多了。秋姨娘这次太过分了,全府上上下下都在为老太君担忧,儿子儿媳加上孙子孙女儿,哪个就好过了?怎么你秋姨娘就特别了呢?怎么就比府里其他的主子要孝顺了呢?
不怪向来好脾气的余氏动了怒气,都是秋姨娘的错,这心是越来越大了,还妄想压过正妻。
盛庆嵘的脸带上了几分恼色,整个人都冷了不少,颇有几分盛老侯爷的气势。
“既然秋姨娘不舒服,就让府医过去一趟吧,另外,让秋姨娘在秋香院禁足三个月,免得出来过了病气给旁人。”盛庆嵘冷冷地说道。
婆子直接吓呆了,怎么还带禁足了呢?
余氏脸上不显,心里也有几分惊讶,惊讶于盛庆嵘此时的态度,以为是对老太君的重视,却没想到这其中也有盛庆嵘心疼自己的因素。
盛庆嵘却不想再理,余氏使了个眼色,立马有魏嬷嬷就和一个侍女将婆子拉了出去,还眼明手快的捂住了婆子还想说话的嘴。
哼,早就看秋香院不顺眼了。他们夫人是不爱与妾室斗,但不是不能斗。
不想动手,是因为自己不屑。
这不,一出手,秋香院那位就得禁足三个月,真是大快人心!
魏嬷嬷刚把婆子拖出房门口,立马就有其他丫头婆子过来接手,毫不吝啬力气的直接拖出正院,扔得远远的。至于婆子要回去怎么禀告,那就不是正院的事情了。
婆子举目四望,周围一片漆黑,只觉得内心发冷,难道她们秋香院的天要变了吗?
这边屋里,婆子被拖了出去之后,盛庆嵘只觉得有些头疼,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余氏很有眼力见的站起来,走到他背后,双手轻轻的帮他揉着太阳穴。
余氏道:“刚才在父亲那边,夫君说修书告知顾家舅舅关于母亲的情况,顾家舅舅与母亲向来姐弟情深,又是个急性子,明天就过来也是说不定的事。我刚才已经吩咐下人做好了随时迎接顾家舅舅的准备了。”
盛庆嵘被按摩得十分舒服,头疼也减轻了不少,此时听到余氏妥帖的安排,心里也是欢喜。
靖云伯与顾老太君姐弟情深,对盛庆嵘这个姐姐唯一的血脉也很是看重,当初盛庆嵘进入官场,得到的最多的帮助便是来自于这位任职于户部侍郎的嫡亲舅舅。
但是前几天,顾老太君昏迷不醒,得到消息的靖云伯心急如焚,过来看望时候,也把这位亲亲大外甥骂了个狗血淋头,看盛老侯爷的眼光简直就像在看杀父仇人一样,两个人根本就不能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另外因为母亲昏迷了几天,府里昨天已经给五弟送了一封家信过去,五弟重情,若是接到信怕就会立即动身往回赶。如今母亲也清醒了,瞧着也好了许多,我已经派人又送了一封信赶过去,嘱咐最好是赶超了昨天那份信,免得五弟到时时候心急如焚,快马加鞭不顾身体也要早些回来。”
“母亲这次病重,不少亲朋好友听说了消息都纷纷送来了厚礼过来,就连宫中的娘娘也赐下了不少的好药材。我已经让魏嬷嬷开始准备给亲朋好友的回礼,这两天就回送过去。至于宫中那边,我明天亲自写一封谢恩的折子递进宫中,待过了几日,再亲自进宫谢恩,夫君,你看可好?”
盛庆嵘听着余氏轻轻声说着那些妥帖的安排,心里很是满意余氏这个贤内助。
“夫人此举甚好。”
过了一会儿,盛庆嵘握住余氏的手,站起来轻声说道:“我已经好多了,夫人不必再劳累了。我这就过去母亲那边看看,夫人先歇着吧。”
余氏点点头,目送了盛庆嵘出去,许久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但是卧室的灯却一直亮了很久才熄灭。
去了世安院的盛庆嵘,先是在莳嬷嬷的带领下去见了熟睡中的母亲,确定母亲这边一切安置妥当,才来到隔壁的耳房。
莳嬷嬷道:“侯爷也请先安歇,老太君那边自有丫头们守夜看着,若是有什么事情,自会第一时间过来叫醒侯爷的。”
盛庆嵘点点头,和衣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眠,一直都没有听到有人过来叫他,慢慢的慢慢的也进入了梦乡。
盛庆嵘是睡着了,但是这侯府里这天夜里不得好眠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就有他那一位刚刚被禁足的爱妾,这下子是真的胸口闷得很。
再比如在书房里独坐了一夜了盛老侯爷。
估计能好眠的就只有心大不烦忧的顾晚行了,一夜无梦,直接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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