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羊献容交代了为清河准备的后路,说道:“金墉城什么都不缺,勿用挂念,对我和太上皇而言,皇宫和金墉城没有区别。你赶紧回宫,今日还要迎接新君家人乔迁,莫失了礼数。以后,就是新君‘照顾’你了。”
简单交代后,羊献容牵着白痴丈夫的手,指着金墉城的大门说道:“我们玩捉迷藏,殿下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去寻殿下。”
“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一定很好玩。”太上皇司马衷欢呼雀跃,跑到金墉城门口,好像记起了什么,蓦地停住,转身,朝着清河招手,“乖女儿,我们一起躲起来,看谁先被你娘找到。”
清河眨了眨眼睛,逼退了泪意,哄孩子似的哄父亲,“我不玩了,我还要听嵇博士讲课,去迟了要罚抄书的。”
太上皇气得跺脚,“你以前天天和我一起玩,越长大越不可爱了。”
白痴父亲到底是爱她的,刚刚抱怨了一句,又道:“你去跟嵇博士说,要是他敢罚你抄书,我就撤了他的官职。”
清河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白痴父亲陪清河玩到七岁,两人是最好的玩伴。
清河后知后觉,到了七岁才发现父亲和别人家的父亲不一样,从此和父亲玩不到一起了。
只有母亲羊献容一直陪着白痴父亲玩耍,什么幼稚的游戏都百玩不厌。
羊献容见清河为难,干脆自己先走进金墉城,站在廊柱后面,“陛下,快来找我。”
太上皇永远一颗童心,闻言注意力立刻转移,不再和清河理论了,跑去找妻子,一把扯住羊献容的裙子,“找到了!找到了!轮到我了。”
太上皇跑进了堡垒,羊献容没有回头看女儿最后一面,径直跟着丈夫踏进城堡,“陛下藏好了没有?我要来了。”
太上皇蓦地从门口跳出来,“哈,吓你一跳!”
涂着褐色桐油的城门轰然关闭,隔绝了清河的视线。
虽看不见父母,但是还能听到父母做游戏时的笑声,清河舍不得走。
潘美人从地上捡起太上皇扔掉的红纱帷帽,给她戴上,“公主,该回去了。”
要回宫迎接新君一家子人,以后要在人家手里讨生活。
回到皇宫,清河将母亲交代的半块银佩拿出来细看。
银佩是半个狼头,雕琢风格粗犷。
银佩看起来很“脏”,明显是冶炼银矿的时候提纯不够,含有太多的杂质,是个脏脏银。
这种银子在洛阳的钱行里兑换铜钱,至少要先打个七折。宫里最卑贱的宫婢都不会用这种脏脏银做首饰,免得贻笑大方。
为何母亲会把这种做工粗陋、上不得台面的银佩当做救命符送给我?
谁拿着另一半?
如果那人出现,我一定要跟他走吗?
我走了,以后还能见到王悦吗?
清河藏起心乱如麻的心思,在下午皇室家宴上强颜欢笑,给帝后敬酒。
家宴到了一半,一只豢养在皇宫华林园、尾巴足足有五丈长的五彩雉鸡不知为何飞到长乐宫,落在弹箜篌的乐伎头上。
乐伎吓得用衣袖驱赶雉鸡,不小心推翻了一人多高的竖箜篌。
箜篌砸在旁边吹笙和弹奏阮琴的乐伎身上,一片惊呼之声,场面霎时混乱起来。
建始帝司马伦顿时不悦,他的左眼上有一颗黑色肉瘤,小时候只是一颗黑痣,随着年龄的增长,黑痣越来越大,越来越肥,成为黑豆大小的肉瘤,每当他生气的时候,黑瘤就会不由自主的跳动起来。
喜庆的场面瞬间变成闹剧。
宫人连忙去捉五彩雉鸡,可是雉鸡会飞,在长乐宫盘旋了几圈,最后从大门里堂而皇之飞走了。
司马伦大怒,眼皮上的黑豆狂跳,乐伎们跪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瑟瑟发抖,等待处置。
清河捡起地上一根五彩雉鸡毛,右手端起酒杯,大声赞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为君使命,媚于天子。今日皇上登基,皇宫大宴,箫韶九成,引得凤凰来贺,此乃天降祥瑞,大大的吉兆啊,有凤来仪,天下安宁。”
“凤凰于飞”一句,出自《诗经》,把君主比作凤凰,臣子比作排列整齐的群鸟,紧紧跟随凤凰,任凭君主驱使,不敢违抗君命。
“箫韶九成”一句,典出《尚书》,意思是箫韶为舜制作音乐,把凤凰都引来了。
两句皆是赞颂帝王威仪的意思,清河为了给新君拍马屁,真是绞尽脑汁把嵇博士教给她的学问都用上了。
“有凤来仪,天下安宁。”皇室宗人纷纷举杯齐贺,建始帝眼皮的黑豆方停止跳动,举杯共饮。
大家都晓得雉鸡不是凤凰,但谁都不会不长眼的捅破。新帝登基,要给面子的。
冷掉的场面被清河的马屁给暖起来了,建始帝对清河这个前朝公主很是满意。
只有坐在清河上首的河东公主愤恨鄙视了瞪了她一眼。
河东公主是清河同父异母的姐姐——先皇后贾南风所生。
太上皇司马衷是个长相俊秀的白痴,可惜河东公主不会长,偏偏遗传了母亲贾南风的黑和矮……
她已经十七岁了,但个头和不到十二岁的清河差不多。
河东公主从小备受帝后宠爱,她幼时生病,先皇后贾南风为了女儿的早日康复,甚至破天荒的宣布大赦天下。
贾南风被建始帝司马伦关在金墉城里毒死后,羊献容成为大晋皇后,河东公主很讨厌羊献容这个继母,总觉得她抢了母亲的位置。
恨屋及乌,羊献容生的清河公主也自然成了河东公主的眼中钉,姐妹两人感情冷淡。
推杯换盏之时,河东公主突然站起来,向帝后辞行,振振有词说道:“为人子女,应遵守孝道,太上皇和太后虽然搬到金墉城养老去了,但每日晨昏定省不能少,我要去金墉城给父母请安——虽然不得相见,我可以隔着大门拜一拜,问一问父母今日的饮食起居,还望陛下恩准。”
清河公主刚刚成功救场,河东公主立刻拆台。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长乐宫一片静默,气氛变得尴尬。
清河无计可施了,暗叹:大姐,你这是在玩火啊。
很明显,河东公主继承了母亲贾南风的泼辣性格,却没有遗传她的政治智慧,把清河扮猪吃虎、挑拨离间的谋划给打乱了。
建始帝司马伦眼皮上的黑瘤又开始跳动起来,语气却很平淡,“朕以孝治天下,怎会阻止河东公主尽孝道呢,来人,护送公主去金墉城。”
河东公主得意看了清河一眼。
清河没有看她,她低着头,好像对膝盖下的貂皮做的暖席有了极大的兴趣,装聋作哑。
可是建始帝没有放过她,问道:“清河公主要一起去吗?”
去,就是死路一条,八成要和父母一起关在金墉城。
不去,她就要落下不孝的恶名。
长乐宫里,皇室一百多号人的目光都落在清河身上。
仿佛膝盖下的貂席毛发一根根的竖起来,变成了细针,一根根的戳着她的腿。
如坐针毡,清河站起来,将案上的一壶酒递给河东公主,“我就不去了,劳烦姐姐将皇上赐给我的美酒转赠给太上皇和皇后,让他们在金墉城也能沐浴皇恩。”
这一下,众人皆露出鄙视之意,想不到清河公主小小年纪,就卑躬屈膝,出言谄媚,迎奉拍马,不守孝道。
从这天开始,清河公主声名狼藉,成为别人眼中的坏孩子。
“你……你不知廉耻!父母养你,原来养了一条狗!”河东公主脸都气白了,没有接酒壶,气冲冲离去。
清河将酒壶递给身边伺候的宫人,“替我送过去。”
言罢,清河跽坐在貂席上,小手一挥,吩咐惊呆了的乐伎们,“奏乐,我想听《有凤来仪》。”
建始帝对清河的表现越发满意,“公主的酒没了,再赐你一壶。”
反正已经这样了,清河干脆一条路走到黑:“谢陛下恩典。”
次日,建始帝下旨赐婚:将河东公主下嫁给孙会。
孙会是宰相孙秀之孙、太后羊献容的表弟、清河公主的表舅。
天子一怒,把河东公主赶出宫廷,下嫁寒门,简直奇耻大辱,大晋的驸马皆选自士族,血统高贵,只有孙会是寒族。
孙秀虽当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门第森严的晋朝,琅琊孙氏始终都是贵族看不起的寒门。
河东公主气得乱砸一气,还嫌不够,跑到清河的宫里闹,“我堂堂大晋公主,怎能下嫁琅琊孙氏寒门?才不嫁你的表舅,要嫁你自己嫁!”
清河对大姐无语了,“你也知道孙会是我表舅啊,我怎么可能下嫁给他,这不是乱/伦吗?”
河东公主说道,“皇室结亲,不讲究辈分,只要不是同姓即可。”
清河怒而掀桌,“你有本事陷我于不孝,糟践我的名声,你有本事去抗婚啊!你去长乐宫闹,皇上若肯姐妹易嫁,我就嫁给表舅!”
河东公主欺软怕硬,当然不敢,她大哭一场,还是嫁给了瞧不起的孙会。
清河心想:看来我的离间计还是起了作用,建始帝把河东公主这个大麻烦抛给孙家,公主下嫁寒门,看起来是恩惠,拉拢权臣,其实是敲山震虎。以河东公主高贵和地位和无理取闹的本事,孙家从此要家犬不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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