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乘着嵇侍中还没去门下省衙门当差,清河就悄然坐上牛车,去了延康里的嵇宅。
车轮在巷子里碾出半尺厚的雪痕,形成两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平行线。
距离毒杀建始帝只有二十五天了。
自从嵇邵从博士高升为门下省侍中,从清闲变成忙碌,清河就没有见老师。
师徒两个从未明言,但心照不宣,清河挑拨离间玩心计,嵇侍中作为“祸国妖姬”迷惑建始帝,和孙丞相暗斗,把国家搅和得乌烟瘴气,让建始帝成为士族笑柄,不得臣心。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士族们发现,建始帝还不如白痴皇帝呢,何况他还是柏夫人生的庶出,名不正言不顺。这段时间局势渐渐变了,人们开始思恋金墉城里的白痴太上皇。
因为要避嫌,清河知道,侍中身为建始帝的心腹幕僚,不能让皇帝怀疑嵇侍中的忠诚。所以,清河从未找过他。
但是今日,清河有求于嵇侍中。
“求剑?”嵇侍中不解,“你又不会武,要剑作甚?”
眼睛一眯,“是不是因为王悦的生日要到了,想送他礼物?”
嵇侍中真是太了解清河了,不过,这一次清河不是为了王悦,“嵇侍中现在忙于公务,没空教我了,我想学点其他的东西。打算拜颍川荀氏家的荀灌为师,要她教我武学。苦于没有合适的谢师礼,想到老师的父亲嵇康当年的竹林打铁铸剑,想求一把剑。”
嵇侍中顿时有了兴趣,“公主居然结识了荀家灌娘?太好了,荀家有数万部曲私兵,与她结交,对公主有利。”
小孩子和大人看待人和事的角度不一样,清河只是佩服荀灌这个人,想要学点东西自保,嵇侍中看到的是荀灌背后强大的家族势力。
嵇侍中对清河素来大方,并不藏私,他从内室取了一个长扁的竹匣,搁在案几上打开,里面是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风松”二字。
嵇侍中拔剑,剑出鞘时,发出如松涛般的鸣啸。
嵇侍中在雪中舞剑,利剑锋利,劈开片片雪花,清河看得如痴如醉,这是什么神仙老师啊,无所不能。
嵇侍中舞到额头微微出汗,剑入鞘,递给清河,“此剑名为风松,因剑的声音就像风入松林、滔滔不绝而得名。当年我父亲铸得此剑,还写了《风入松》这首古琴曲,父亲舞着风松剑,我义父山涛弹奏《风入松》,我那时候只有五岁,不懂得欣赏,只晓得钻进松林里捡松果玩,此情此景,恍若就在昨日。这把剑交给你转赠荀灌。”
风松剑如此名贵,清河不敢接,说道:“这把剑有老师对父亲和义父的记忆,我受之有愧……换一把普通点的。”
“若一把风松剑就能帮助公主结识荀家灌娘,我心甘情愿。”嵇侍中捡起一枚落在雪地上枯叶,“天地之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万物皆有时,何况一把剑?我不是它的主人,只是暂时保管而已。我虽没见过荀家灌娘,但听王悦她是武学天才,颍川荀氏对这个女孩子寄予厚望,刘琨也打破男女之见,收下女学生,所谓宝剑赠英雄,我觉得荀灌配当这把剑的主人。”
嵇康在马市就义,魏国灭亡,山涛抚养嵇邵,嵇邵长大后要归隐山林,山涛就是用“万物皆有时,何况朝代更替”这句话劝嵇邵放下杀父之仇,在晋朝出仕当官,嵇邵由此大悟,以鹤立鸡群的风采现身,从此名动京城。
作为嵇邵的学生,清河熟知此掌故,顿时神情一肃,整了整衣服,慎重其事的在雪中跪下,双手捧接风松剑。
清河从王悦那里打听到荀灌的行踪,要拜她为师。
王悦看到风松剑,顿时明白昨晚清河神秘一笑的意思:投其所好,荀灌可能会拒绝当老师,但是身为武者,不会拒绝有来历的名剑。
老实说,王悦也喜欢风松剑,但是他知道嵇侍中的用意,希望清河能够通过荀灌,得到颍川荀氏的支持。
王悦决定帮助清河实现拜师心愿。
王悦说道:“荀灌每天早上都去金钩马场练习骑射,几乎风雨无阻,我们去找她。”
两人骑马,清河问王悦:“你是如何怀疑我和刘曜认识?”
王悦说道:“我监视香料铺时,通过墙洞看到了潘美人现身。再遥想那天你捅了刘曜一刀,刘曜本来可以杀了你,但是他没有动你分毫,再加上你之后对我说起刘曜并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好像隐瞒什么,结合以上种种,我就怀疑你了。”
清河一怔,问:“你看到潘美人找刘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王悦说道:“前天。”
正是潘美人请求跟我一起去金谷园和孙丞相见面的日子。
原来潘美人说去潘家墓地祭拜只是借口,她去找刘曜了,为什么?难道一直是潘美人替母亲传递消息?
清河带着疑问到了金钩马场。
金钩马场是常山公主的驸马王济所建,王济出身太原王氏,他生前有两大爱好:马和听驴叫。
他死后,前去吊唁的宾客莫不痛哭流涕,只有好友孙楚一滴泪都没有,在牌位前学驴叫,惟妙惟肖,大晋推崇天然随性风流,王济的诗文流传的不多,倒是因灵前的有人为他学驴叫而名扬天下……
王济有马癖,爱马如痴,甚至为了马而用铜钱围了一个马场!
用一串串铜钱当栅栏,铜钱属金,所以,这个马场叫做金钩。
汉武帝是金屋藏娇,王济是金屋藏马,可见他有多么喜欢马。
到如今,金钩马场的铜钱已经锈迹斑斑,昨晚一场大雪,遮盖了一堆堆的铜钱,白茫茫一片真干
净,王悦和清河骑马来到这里,远远看见荀灌穿着窄袖胡服,骑着一匹黑骏马,踏雪飞驰。
荀灌在马背上左右腾挪,就像雀儿般轻盈灵活,她左右开弓,马道两边的木头人莫不中箭。
清河大开眼界,拍手叫好。王悦也露出钦佩之色。
荀灌看到王悦和清河,拍马而来,“曹漪华,王悦,你们也来了,要不要与我比试?”
清河认怂:“我不会射箭。”我得请你教我。
荀灌说道:“那就比骑马,我看你骑的不错。”
清河指着王悦:“是他教我的。”
荀灌很会说话,“果然名师出高徒。”
三人赛马,看谁能最快绕金钩马场一圈,清河本着重在参与的精神,在后面追赶,王悦和荀灌交替在前,几乎每到一个弯道处,两人都要争抢一番。
绕过最后一个弯道,两人齐头并进,不相上下,两人几乎同时抽出马背上的长棍,一棍子捅过去,边骑边打,显然早就打熟了,明白对手何时出手。
这那里是赛马,分明是打仗!
荀灌招招狠辣,王悦不想在清河面前败下阵来,尽了全力还以颜色,木棍舞得虎虎生威,搅动着鹅毛大雪花成了细碎的盐。
清河吓得放慢了速度,不敢掺和进去,反正要垫底,保命要紧。
王悦和荀灌同时到达终点,清河姗姗来迟。
清河看得打仗看得腿软,踩着马镫下马时,脚下有冰雪打滑,王悦和荀灌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荀灌看到清河背上用布裹住的长剑,“你既不会武,带着剑作甚?”
清河解开肩膀上的布结,拿出长剑,“我想拜你为师,学些防身的武艺,这是我的拜师礼。”
荀灌连连后退,“我平日很忙,没有时间教别人,何况你有王悦这个表弟在,何必舍近求远来拜我。”
王悦早就料到荀灌的反应,说道:“别着急推辞——你先看看剑。”
王悦拔剑,剑刃的寒光比雪还冷,剑鸣涛涛不绝,如风入松林。
荀灌是内行人,对这把剑一见钟情,眼睛再也没有剑上挪开,“给我。”
王悦把剑扔给她,荀灌接剑,就在雪地里耍起一套剑法,松涛阵阵,雪花飞舞,荀灌收剑,看到剑柄上的“风松”铭文,顿时惊讶不已:“这是嵇康锻造的那把名剑?难怪如此不凡!你是如何弄到的?”
清河正要回答,被王悦拦住了,王悦问荀灌:“你收不收这个学生?”
荀灌紧紧抱着风松剑,生怕王悦要回去,“收!当然收。”别说是看起来比较顺眼的曹漪华,就是一条狗,看在风松剑的份上,她也照收不误的。名剑难得啊!
王悦将清河一推,“快拜师。”
清河行了三拜大礼,荀灌颇有风度的给她一把短匕,“这是为师的见面礼。快告诉我,你是如何弄到风松剑的?”
清河说道:“我的启蒙恩师是嵇侍中,嵇康之子,风松剑乃嵇侍中所赠。”
“哈哈,你就吹吧!嵇侍中只教过两个人,一个是琅琊王氏的麒麟子、你的表弟王悦,另一个就是清河公主。”荀灌大笑,清河和王悦默默的看着她。
荀灌笑着笑着不对劲了,曹漪华?嵇侍中的学生?清河公主就叫做司马漪华,难道……
一阵北风呼啸而来,笑容就像在荀灌脸上冻住了,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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