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玄之和羊献容父女,父亲的懦弱是骨子里的, 女儿的懦弱是伪装出来的。
笼罩在强势先皇后贾南风被毒死金墉城的阴影之下, 懦弱是羊献容的保护色, 其实真实的她一直在想办法抗争,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接受一切结果了, 可是听到父亲活活吓死的那一刻,心还是痛的。
羊献容的母亲过世的早,父亲一直没有续弦,童年和少女时光里,父女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羊献容进宫当皇后, 羊玄之其实不愿意的,泰山羊氏在上一辈已经出过羊徽瑜这个皇后了,并不想再出第二个皇后,何况嫁给白痴皇帝当傀儡皇后, 对家族而言并没有价值。
但是迫于丞相孙秀和赵王司马伦的强压, 羊玄之不得不同意。
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羊献容和父亲、和家族的关系就淡了。
听到父亲吓死的噩耗,羊献容心中一悸, 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抱着清河,好一会才缓过来, 说道“清河, 你去羊家一趟, 替我祭拜父亲。”
清河代表母亲,嵇侍中作为天子之使,替天子祭拜国丈羊玄之,两人同去。
两人都换上了白色的祭服,牛车上,清河问嵇侍中,“我祖父已经去世了,讨伐书中列举我祖父的罪名,是不是就师出无名了”
嵇侍中有些不忍,不过,还是决定面对现实,“国丈一死,成都王可以说是畏罪而死,正好坐实了讨伐书上的各项罪名。”
总之,羊玄之难逃一死。
不是现在死,就是以后死。
清河听了,最后一丝幻想也没了。
泰山羊氏目前虽没落了,近些年没有出过掌握实权的大人物,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羊家除了和司马家有姻亲,和京城各大士族也还互相通婚。
比如,琅琊王氏。
今年初春桃花开时,把曹淑王悦母子送到建业的王敦就是泰山羊氏的外孙
王敦的母亲羊氏,也是来自这个古老的家族。
王敦是襄城公主的驸马,清河要叫他姑父。但是论起母族羊氏的辈分,清河还是王敦的表外甥女呢。
由于泰山羊氏对羊献容的淡漠,清河和外祖家的人都不熟,祭拜外祖父羊玄之时,白茫茫一群人里头,清河眼里唯一的熟面孔居然是琅琊王氏的王敦。
王敦在护送曹淑王悦母子去了建业回到洛阳后,朝廷也给他授过官,但是他一直不肯赴任,就这么一直待在永康里,训练琅琊王氏的私兵部曲,也不晓得他到底想干嘛。
但是很快,清河知道王敦要做什么了。
祭拜羊玄之后,清河去了永康里找尚书令王戎这个狡猾的老头子今天看到讨伐书后,立刻装病,称病不朝,窝在家里。
琅琊王氏对这次成都王和长沙王之争至关重要,清河想登门拜访王戎,尽量把王戎拉到长沙王这边。
然后,清河发现不对劲了。
整个永康里车水马龙,大街小巷里全是各种马车牛车还有下人坐的骡车。
车里装满了箱笼,王敦率领着琅琊王氏的五千部曲私兵在街上巡逻,家家户户大门大开,奴婢们簇拥着主人登上华丽的牛车。
看这个架势,好像是琅琊王氏集体出远门
或者,像前年那样,去琅琊王氏老家祭祖
清河拦住巡街的王敦,“驸马,你们要去那里”
王敦淡淡道“去琅琊老家祭祀。”
像琅琊王氏这种大家族出行,携带的财富惊人,几乎富可敌国,所以需要养着有战斗力的部曲私兵一路护送,以免遭遇劫匪。
王敦文武双绝,尤其善战军事,这些年一直都是他带着家族部曲训练战斗,是家族的“保护神”。
清河很是疑惑,“你们琅琊王氏十年一大祭,这才过去两年,又要举族出动了”
明明王悦前年刚刚回去过。
王敦道“今年有些特殊,家族决定一起回老家祭祀。“
至于具体原因,王敦没有告诉清河这个外人,拍马而去。
清河注意到庞大的车队里有一户穿着丧服的人家,正是王敦的亲舅舅羊鉴,刚才也在羊玄之的灵堂上见过。
琅琊王氏回老家祭祀,为何王敦把舅舅一家人也带回去
清河一头雾水,也不好堵着人家问,士族都高傲,皇室也不能强迫士族。很多时候,士族甚至凌驾皇室之上。
清河去了王戎家,隔壁王悦家大门紧锁,门口的台阶都长了青苔了,一看就没有人居住。
清河强迫自己不去看王悦的家,叩响了王戎家的门。
拍了许久,没有人回应。
王戎这只老狐狸又在装死。
不过清河早有准备,她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隔壁王悦家的大门这是曹淑给她的,说只要你来,我家就是你家,我家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清河踩着滑溜溜的苔藓,步入王悦家,才三个月没有主人,房子就一副衰败破落之像,青草从地缝里钻出来,野蛮生长,门廊还多了个鸟窝,一窝小燕子正在渣渣叫,燕子的父母飞来飞去,给小燕子们喂食。
清河径直走到后院,熟练的搬出一架梯子,顺着梯子爬到墙头。
王戎家的庭院种植的全是能吃的果树,绝对不会浪费任何一块空地,墙角有一颗大枣树。
清河从墙头翻到枣树上,然后顺着树枝往下爬,幸亏这两年一直跟着荀灌学武艺,虽说不能打,但翻墙爬树完全没问题。
清河下了枣树,来到硕果累累的无花果树下,大声叫道“尚书令大人,我来找你了,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家无花果摘光了”
这一次拿着了抠门戎的七寸。
王戎杵着拐杖,拖着布鞋出来了,“别摘,还没熟透,不好吃的。”
清河跑过去搀扶王戎,“我听说尚书令病了,就来看看。”
清河打量着王戎的脸色,“我看您脸色还不错嘛。”
王戎“回光返照而已。”
清河吸着闭嘴闻味,“怎么没闻到药味都病的不能上朝,为何还不吃药。”
王戎“药太贵,我抗一抗就过去了。”
清河才不信他的鬼话
清河道“讨伐书一到京城,您就病了啊,太巧了。”
王戎“这没什么,我听说国丈被讨伐书给吓死了了呢。我还算好的。”
清河一噎,不和这个老狐狸卖关子斗嘴了,干脆直接说,“尚书令,如今成都王指鹿为马,打着起兵勤王的名义,其实是逼宫,逼我们改立他为皇太弟,您是尚书令,您不能不能管啊。”
王戎道“我老了,又生病了,这人呢,不能不服老,我的身体和年龄,已经不能再担当此大任,与其尸位素餐,不如告老还乡。我这就请辞尚书令之位,还请皇上另请高明。”
言罢,王戎就要提笔写辞呈,被清河夺去了毛笔,“你们琅琊王氏到底要干什么短短两年又要回老家大祭,你们家列祖列宗不甘寂寞,托梦要你们回去”
王戎点头道“公主猜的太对了就是托梦,我们做后代不能不孝啊,祖宗有召,那敢不从,我们琅琊王氏本就是以孝闻名于世的。”
这就是说老一辈最有影响力的人物王祥了,王祥面对继母的苛责,搞出了卧冰求鲤等众人皆知的苦情典故,享誉大晋。
王戎老狐狸滴水不漏,清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道“尚书令先不要着急辞官。”
王戎“为什么”
清河绞尽脑汁,指着满庭院的果树,“你告老还乡,回到琅琊老家,这些果树又不能挖出来带走,无花果马上要熟了,枣树还有两个月,你家最贵的梨树已经结出指甲那么大的果子了,你就忍心抛下这些果子等这一茬果子熟了,采摘到框里带回老家多好。”
王戎一想,是这么个理,于是没有写辞呈,只是装病不朝。
清河回到皇宫,秘密吩咐郗鉴,“你派出几个斥候,秘密跟踪琅琊王氏的车队,看他们是回琅琊老家,还是改道去了别的地方,”
郗鉴问道“公主觉得琅琊王氏会改道去那里”
清河说出了最坏的可能,“江南建业。”
今日永康里的族人几乎十室九空琅琊王氏除了几个在朝廷中担任要职的还继续留在这里,其余族人,还有他们的家小等等,都加入由驸马王敦保护的家族车队。
这个场面令清河很受震撼,这不像是回乡祭祀,倒像是举族迁徙
郗鉴立刻下去安排。
清河把今日拜祭外祖父羊玄之,还有在永康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羊献容,并说出自己的担忧,“如果琅琊王氏是真的举族迁徙,那么势必会引起京城的恐慌,其他士族也会陆续迁出京城的。没有了士族,到时候长沙王也好,皇室也罢,都是无根浮萍,无本之木。”
羊献容此时已经从失去父亲的伤痛中镇定下来,听到女儿的讲述,她并不慌乱,徐徐道来,“士族经历数百年的动荡,朝代更迭,还能一直保持家族传承,每一代都有出色的族人身居高位,自然养成了敏锐的嗅觉,比我们皇族厉害多了。琅琊王氏几百年历史,我们司马家才几年浅薄着呢。”
“士族,就是下雨之前爬出的蚂蚁、低飞的燕子、江河里跳出来的鱼,他们能够嗅到山雨欲来的气味。以前齐王司马冏打赵王司马伦,长沙王司马打齐王司马冏,都起码师出有名,有条有理的,现在成都王司马颖搞出讨伐书把我父亲的名字也写上去,能哄住无知百姓,但骗不过士族啊。”
“士族看穿成都王并不高明的阴谋,晓得其余二十几个藩王都只想争位。成都王坏了规矩,破坏规则,当一切连底线都没有的时候,大家都会学得有模有样,都没有底线,这样就会陷入混乱。”
“琅琊王氏可能是预感到天下即将大乱,就集体迁移,离开风暴中心洛阳城。”
羊献容的判断是明智的,三天后,郗鉴来报,琅琊王氏根本没有回老家,他们集体南下,一直往南,八成就是要去江南建业,投奔王悦的父亲王导了。
于此同时,一艘小船飘在长江上,曹淑扮作鱼婆,王悦扮做船夫,他升起风帆,乘风破浪,度过了浩瀚的长江水,到达长江北岸。
当琅琊王氏族人一路向南时,这对母子的方向是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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