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王悦吟起了曹操的蒿里行,“我以前只觉得鸡叫太过吵闹, 现在我最想听到却是鸡叫, 觉得比任何雅乐都美妙,有鸡叫的地方就有人活着,有生气。”
太子说道“以后我在东宫养几只鸡,专门叫给世子听。”王悦是太子友,在东宫当差。
王悦这个太子有时候脑子好像不太好用的样子。
不过, 太子在中间插科打诨, 立刻减轻了悲怆的气氛,永嘉之乱,生民百遗一, 意思是说一百个百姓最后只有一个逃到江南活下来了, 另外九十九个都成了路边的白骨江南百万中原移民, 他们是百里挑一的幸存者,也是希望。
郗鉴带着就像被驯服的禽兽般的手下,护送使团过江北, 太子馋这群流民的战斗力,但是又养不起他们, 更无法像郗鉴这样驯服他们听话,只得对郗鉴说道“等我回去, 就给你封个官做, 你和别的流民帅不一样。”
郗鉴说道“给钱就行了。当不当官无所谓。”郗鉴这几年与狼共舞, 从单纯的军官变成流民帅,要降服手下各种鸡鸣狗盗之辈,得需要钱,官威是压制不住这群在战乱时为了生存下去而蜕变为兽般的流民的。
郗鉴担心太子用官位来搪塞他,不肯给余款丞相王导不敢完全相信郗鉴,他只给了三分之二的金子,其余三分之一,要等大晋使团,尤其是宝贝儿子王悦安然无恙回到建康城才会支付。
太子说道“你们在江北也是一道屏障,江南的人才会安居乐业,仅凭长江天险如何阻敌我这次回台城,一定鼎立为你求个将军的官职。”
郗鉴以前也当过官,深知朝廷画大饼的本事,笑了笑,没有拒绝,说道“先把余款给结了。”反正就是要给钱,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这就是江北的现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靠金钱维系,郗鉴现实的狠,否则也当不了流民帅。
太子说道“你要相信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郗鉴没放在心上,再次强调,“江边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建康城,龙江码头。太兴帝带着文武百官穿着丧服迎接怀愍二帝的梓宫,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江南到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季节,连江水都变得柔和起来。
荀灌奉王导之名,护送最后三分之一的余款到了江北。
其实送钱这种事情不用荀灌出马,荀灌只是想尽早看到丈夫。
郗鉴收了金子,大手一挥,“放行。”
太子带领着使团登船过江之时,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白胖的孩子过来了,妇人把小孩子放在地上,小孩迈着小短腿像个小鸭子似的扭着屁股朝着郗鉴走去,嘴里咿咿呀呀的。
“我的璇儿会走路了”郗鉴半蹲下来,抱起女儿猛亲。
太子先登船,王悦排在后面,还在码头上,见郗鉴的女儿来了,就解下身上的玉佩,送给晚辈当见面礼。
小女孩还不会说话,但是她晓得什么是美,挥舞着小胖手,非要把拴在手腕上的一串银铃铛塞给王悦。
王悦笑着接受了。
怀愍二帝梓宫下了船,太子带着王悦周抚向太兴帝行礼,“儿臣不辱使命,带回怀愍二帝的梓宫回来了。”
太兴帝心情复杂,太子顺利回国,朝廷内外无不赞美太子贤德,风头盖过他这个皇帝。
早知如此,我就不要他出去了。太兴帝后悔不迭,带着群臣为怀愍二帝哭丧,其实是哭自己,我这个皇帝太难了,王导压着我,连太子都要在我之上。
太兴帝有多沮丧,绝世好爹王导就有多自豪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儿子王悦,品德才貌,无所不能,全天下最好的儿子。
送怀愍二帝梓宫入了地宫安葬,一系列繁琐的仪式过后,荀灌周抚夫妻双双把家还,王悦回到乌衣巷,接受弟弟们崇拜的目光,还有爹娘的爱。
因席地跽坐的习惯,大晋家庭日常吃饭通常是分餐制,一个一个小桌,且吃饭时不能说话,吃顿饭就像考试似的,今天王悦出了远门回来,阖家团圆,就用了大桌,一家人围着桌子聚餐。
王悦扫了一圈家人,问“羲之呢”王羲之的父亲在衣冠南渡的路上失踪,估计已经死了,族里为他建了衣冠冢,当王悦看到路旁一具具白骨,心想那一具是堂弟父亲的呢因而一回家就关心堂弟。
“这几天有些闷热,清河公主出宫去了娄湖别院小住几日,把王羲之接过去玩耍。”曹淑用公筷给儿子夹了一块奶酪,“你都瘦了,多吃点。”
二弟王恬问大哥“中原现在如何了”
王悦说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众人听了,霎时都无语,埋头吃饭。
王导见气氛压抑,就问了其他,“现在两国建交,以后可以经常去中原。”
王悦说道“没建靳准被刘曜灭了全族,刘曜已经称帝,改国号为赵,立了妻子羊氏为皇后,怀愍两帝的梓宫是刘曜给我们的,刘曜有意与大晋建交。”
噗王导一口酒喷出来,“你说说我大晋的慧皇后再立为赵国皇后”
王悦点头,“是的,清河的公主母亲。我本打算在饭后再告诉父亲,但是父亲大人既然问起,儿子就不隐瞒了。”
此话一出,这顿家庭聚餐就没继续了。
王导把儿子叫进书房,其余六个儿子拜别嫡母曹淑,曹淑一个人对着一大桌菜,她听到这个消息,由衷为羊献容高兴,把桌子一拍,“倒酒,我今日要大醉一场。”
书房里,王导要王悦把此行详细给他听,王悦略去觐见羊献容的那段,如实告诉王导,包括江北那些彪悍的流民。
王导阅历深,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不像王悦那样伤感悲怆,身为父亲,他先安慰这次出使深受震撼的儿子,“郗鉴这个流民帅很有见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天下才刚刚开始分,想要再统一,谈何容易少则五十,或许再过百年,才能一统天下。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要过日子的嘛,统一有统一的活法,分了也有分了的过法,把日子过好了,有钱有了新的人口,才能有余力考虑统一,一统天下是要靠男人去打仗的,打仗是要钱的,归根到底,江南变得富有了,才能把中原抢回来。”
王导和郗鉴虽没见面,但对金钱的看法出奇的一致。
身为宰相,王导考虑大晋如今迫切要面临的问题,“刘曜欲于我大晋建交,本来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立刻立我国的慧皇后为皇后,此事大晋面子上过不去,建交之事,恐怕难成啊。”
王悦说道“灭国之仇都能忍,夺后之恨就不能忍了大晋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皇后,被人夺走了,这又不是羊皇后的错。”
王导点头,“面子上的事情,从来就不是小事。相反,这是最容易大做文章之事。羊皇后无辜,谁都知道,都是谁不会承认是当臣子的无能,没有保护好羊皇后。相反,为了面子,为了推卸责任,他们只会怪羊皇后失贞失节,不肯自杀殉国,让他们面上无光,陷入难堪的境地。”
“以前羊皇后只是中山王妃时,他们还能装聋装瞎,现在都封赵国皇后了,装不了瞎子,所以两国建交,会卡在羊皇后这里。”
王悦问父亲,“羊皇后要如何做,赵国和大晋才能建交”
王导想了想,“赵国和大晋要建交,仅仅把怀愍二帝的梓宫送还还不够,得把羊皇后还给大晋才能坐下来谈。”
王悦不想听下去了,拂袖而去。
王导被儿子晾在书房,愣了一会,腹中轰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回到席间,儿子们都走了,夫人曹淑一个人吃整桌,自斟自饮,眉飞色舞,开心的不得了,她喝得半醉了,举着酒杯对身边的空气举杯,“谁能想到你又当了皇后刘曜此人,宁负天下,也不会负你,我为你高兴啊,我们三个好朋友,唯有你嫁给了相爱的人,来,干杯。”
王导听了,默默坐下,举筷吃饭,任凭妻子在身边胡言乱语。
王悦乘船去了娄湖,清河在娄湖开了烧制陶器的窑厂,江南多水,有水力驱动的水车,哗啦啦的响,水车牵引着一块圆形的石盘自动旋转着,清河团了泥土,放在旋转的石盘上,用拇指在湿泥中掏了个洞,做出一个容器的雏形,双手轻轻搁在陶泥的外头,借着石盘旋转之力摩擦,将容器扯得越来越高,外表也越来越平滑。
王羲之在另一个石盘上做一个杯子,脸上都是喷溅着泥水,见到王悦来了,他赶紧站起来,给大堂哥行礼,“大哥回来了”
王悦顺手把郗鉴之女郗璇给的一串银铃铛给他,“拿去玩,我有话和公主说。”
王羲之就这样被一串银铃打发走了,清河洗干净了泥手,王悦一去一返快三个月了,她很是想念,她从不吝啬表达情感,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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