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寸心难裁

    欧阳显尚未来得及反抗, 便瞬间感到一股痛心愤恨之意, 直从胸中涌了起来。

    那情绪如此激烈,以至于他忍不住猛然回手按住胸口, 随后便意识到,这应当是属于容妄的一缕神思,所记的正是那段恶鬼记忆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段往事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治不好,只能搁在心底深深地藏起来,任由它化脓, 腐烂, 越痛越深。

    容妄从来不愿去回想,甚至连在叶怀遥的反复追问之下, 他都不曾露出过半点口风。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或者遗忘,直到此刻, 他才发现,一切竟然依旧历历在目。

    容妄没说实话,当时叶怀遥把他送到了斜玉山下,没有遇到什么乱军, 更加未曾迷路。

    不是玄天楼不肯要他,而是他醒来之后就追着叶怀遥去了。

    容妄并不会追踪术, 但是凭着他对叶怀遥的了解,对方一定是打算再折回楚昭国的都城。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从小讨生活讨惯了, 站在路边等着一队粮车过去,悄悄钻进了堆放着的粮食中间,就这样被带着一路赶往都城,根本不比叶怀遥慢上多少。

    容妄打的主意本来是想办法一路混进城去,然而刚到城外,便听见有逃命的流民议论。

    他们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便一个人将四具尸体从城墙头上射了下来,闹出来很大的乱子,被守城的兵将们给抓了。

    容妄一听这话便知道是叶怀遥,只觉得眼前一黑,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先记起来的不是其他,反而是叶识微刚刚死后,叶怀遥笑着冲自己说

    “你得把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好好活下去,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家,遇到心爱的人”。

    他劝别人的时候笑的那么好看,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却想不开

    明明安逸舒适的日子已经唾手可得,偏要这么傻,一个人跑回来送死。

    容妄找到叶怀遥的时候,杖刑已经进行到中途了,他将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狠狠一拧,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思维中不再有其他认知,只知道发疯一样向着叶怀遥的身边跑去。

    他将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尖上,连他稍稍一蹙眉都能感到牵扯进骨血的心疼,而那些人,竟然敢如此待他

    这一幕几乎要让容妄发狂,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有一个念头,要冲过去保护他,要代替他承受那些痛苦,要把这些人全部都杀光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了,脚下却被人猛地一绊,摔倒在地。

    一阵笑声响起来,有人带着恶意的嘲弄高声说道“怎么又来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崽子当咱们这军营是什么喂,小子,学几声狗叫听听”

    容妄拼命挣扎,对方却踩着他的后背,将他牢牢制住。

    这不是他和其他小孩打架,只要好勇斗狠就能成功。

    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哪怕他急的恨不得用整条命去换,对方也只轻松当成一个恶毒的玩笑,轻松就能把一切变成无能为力。

    远处刑杖击打的闷响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受刑的人是叶怀遥,那每一棍,都打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

    容妄的脸被按在地上,眼睛瞪的极大,望向叶怀遥的方向,然而视线却是一片模糊。

    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落入地面上结霜的杂草中,他从来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绝望。

    他打出生以来,眼中所见心内所感,尽是世间的坚硬与冰冷,而仅有的一点柔软一丝暖意,便全都系在叶怀遥的身上。

    那是他唯一的挚爱,仅有的幸福。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锥心的焦痛,他宁可千刀万剐,都不愿意看见叶怀遥受到半点伤害。

    哪怕实现这个愿望,要从此堕入永世不见光的黑暗,亦是在所不惜。

    哪怕永远不能再见他

    痛苦与怨恨翻腾着冲破心脏,融入血脉,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力,在身体里涌动诞生。

    其实在这股力量刚刚产生的时候,容妄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他虽然只会一点叶怀遥闲来无事指点的粗浅拳脚,但自从这半年楚昭国的战事灾祸兴起以来,“祸国之子”一词屡次被提及,容妄也悄悄打听过一些魔族之事。

    他生父不祥,母亲又疯癫诡秘,难免对自己的身世产生疑虑。

    之前听了不少误入魔道遭人唾弃的故事,在力量觉醒的那刻,他心知肚明,一旦放纵,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和叶怀遥,也等于从此殊途,即使不会阴阳两隔,也再无法实现相伴的诺言。

    可是,他也早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无论如何,容妄只希望叶怀遥好好活着,哪怕这份光明从此再不属于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令这份力量彻底冲破束缚,骨肉撕裂般的疼痛遍及周身,万千阴魂被席卷入体,从此罪孽加身,堕入魔道。

    不知过了多久。

    容妄从癫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睁眼便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气,茫然四顾,只见遍地尸骸。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就算再怎么孤僻冷漠,在此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要面对的邪恶和血腥让他恐惧,却又不得不勇敢起来。

    容妄心绪翻涌,却顾不上再想那么多了,他终于可以无人阻碍的,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叶怀遥面前。

    叶怀遥浑身都是血,脸色却惨白的近乎透明,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让容妄的心如同被拧紧一样的疼痛。

    他跪在叶怀遥身边,颤抖着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当感觉的还有微弱的气息传来时,容妄顿时觉得身上的力气瞬间就被抽干了,喉咙间发出几声呜咽。

    “你以为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离开,我就能安心去玄天楼了吗”容妄轻轻抚了抚叶怀遥的脸,语声哽咽,几乎难以自已,“真是,傻子。”

    他检查叶怀遥身上的伤,衣服都已经被结成的暗黑色血块粘在了伤口上,内脏肯定也受了伤。

    容妄试探着轻轻一拽,叶怀遥的身体便在昏迷中抽搐了一下。

    看着他这样,容妄心疼的无以复加,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身体不自觉跟着抽搐,仿佛自己受了同样的重伤。

    不,如果这些伤能够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他不会如此痛苦。

    那充斥鼻端的血腥气息,那粘腻的、湿滑的触感,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可是毫无办法,因为并没有法术根基,容妄刚才在情绪极端激烈之际爆发了一下之后,现在就不知道该如何动用那些力量了,只能干着急。

    现在的情况耽搁不得,容妄咬了咬牙,俯身虚虚抱了叶怀遥一下,轻声道“你忍一忍,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嗓子发涩,声音颤抖,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现在叶怀遥身上处处都是伤口,稍稍的移动也会加重他的痛苦,容妄记得不远处扔着一架推粮食的板车,连忙匆匆跑过去要推。

    推着他,上玄天楼,找人治病

    正在这时,天边一道流岚般的身影划空而过。

    容妄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兽,猛地瞪圆了眼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风姿高绝,雪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飞舞。

    由对方身上的服饰,隐约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这人应该是玄天楼的仙长。

    他猜的没错,来者正是当时在玄天楼掌理明圣之位的秋鸿真人,容妄的魔族血脉刚刚觉醒,立刻被他运转的真元压制,胸口魔气涌动,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了,悄悄趴在粮车后面的死人堆里,眼盯着对方落地。

    如果他是来救人的,那么叶怀遥就可以被直接带到玄天楼疗伤了

    不过,可能这辈子,两人也难能再见上一面了。

    容妄随手蹭去自己唇边的血迹,看着秋鸿真人低头检查叶怀遥的情况,然后露出担忧之色,他的心便也跟着提了起来。

    紧接着,秋鸿真人小心翼翼地将叶怀遥抱起来,稳稳托在怀里,然后一口气取出三粒灵药来给他吃,明显对于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弟子的孩子极为关切。

    容妄看着他将佩剑召来,匆匆要走,心头忽地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手臂微抬,想要挽留,但终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这个动作。

    眼睁睁看着叶怀遥被人带走,带到那个他毕生再也无能企及的地方去。

    秋鸿真人离开之后,容妄从粮车后面爬出来,又觉得腿软,于是慢慢坐在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会。

    北风拂过遍地的尸骸,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端,眼看着面前自己造就的一切,他心中涌起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从他放任自己的魔气冲破桎梏的那一刻起,容妄就清楚地意识到,什么都完了。

    他不光彻底成魔,还沾染了这么多条人命,付出的代价,将是从此正邪两道。

    成魔之后不再有轮回转世,所以意味着这种分别这不是一辈子,而是生生世世,永绝希望。

    他想着自己心上的少年,在脑海中勾勒他秀逸的眉眼,苍白的面容。

    原来方才椎心泣血的一个拥抱,已经是两人此生间最后一次的亲近。

    其实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冲他说

    方才收纳无数魂魄为己用的后遗症涌现出来,容妄感觉到自己的气血在不停翻流涌动,一个控制不好被反噬,他很有可能就此失去神志。

    得想个办法才行,不能自暴自弃。

    就算是不见面,不能在一块,但叶怀遥被玄天楼治好了伤,一定会过的很好,那么他就有了盼头。

    他想在这个有叶怀遥的世界上活下去。

    哪怕能远远看一眼呢哪怕能听一听他的消息呢

    容妄缓缓地将身体站直,静默片刻,向着远处走去。

    这一走,曾经纯真的少年彻底在光阴错落之中化作飞灰,千年的寂寥背后,又能在岁月缝隙中捡拾到多少甘甜滋味

    许多往事和记忆涌上心头,叶怀遥猛然记起重新见面之后,容妄说过的一些话。

    “我本来只是想看你一眼,但一时私心作祟没舍得走。”

    “叶怀遥,你知道罢我喜欢你。不管有多少隐瞒前情,这句话是真的。”

    “你打算以后对我避而不见,让我将这份你看来莫名其妙的心思淡去。可我不会的。”

    “我永远都不会的。”

    “我本想去玄天楼的,结果迷了路是我命不好。”

    还有,当两人终于在幻境中以真实身份相见时,他那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泪。

    电光火石的一瞬,多少当时不解的情意,汇于心头。

    叶怀遥知道容妄有事瞒他,却万万想不到,当年的情形竟是如此。

    还说自己当年将他独自留下回来送死的举动太傻,难道他这样做就很聪明吗

    还是说只要他们两个碰在一起,就会变成一对大傻瓜。

    叶怀遥从来都不是笨嘴拙舌之人,可是在这一刻,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忍不住心中酸涩,咽然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面前的酒盏,掩袖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吞咽的同时,感觉尝到了一大口的苦涩。

    只怕就连欧阳显都没有想到,容妄能够为了叶怀遥做到这个份上,以至于他所有算盘全部成空。

    他一时间面容失色,心中飞快地盘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叶怀遥放下酒杯,感到一道目光正锁在自己身上,他顺着那方向望去,见容妄毫不避讳,正直剌剌地望过来。

    他眸底深处压着一层沉重的迷惘与惆怅,似关切,似忧虑,陡然与少年离别之时的那副神情重合。

    恍惚间呼吸都仿佛凝滞。

    此刻注意着他们的人不少,但容妄却似是走了神。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只是怔怔看着叶怀遥一个人。

    直到郄鸾垂着头,在他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容妄才回过神来,猛地将眼神转开。

    这一幕逃不过群众渴望八卦的眼睛。

    在场的修士们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好端端来参加一场玄天楼祭典,竟然会吃了满嘴的大瓜。

    原以为明圣要与元少庄主解除婚约就是件大事了,谁成想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段过往来。

    他们不知道容妄与叶怀遥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只隐约听说过瑶台大战,同归于尽的壮举。

    但据邶苍魔君方才的话来看,他一直对明圣苦苦纠缠,千方百计也想将人弄到手,想来双方定然已经几番纠葛了。

    起初听闻,觉得这魔头痴心妄想,手段乖张,果然十分恐怖偏执。

    但此时了解了内情,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心情。

    此时见容妄只是盯着叶怀遥看,痴迷之色溢于言表,其他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甚至有的人暗暗想着,没想到邶苍魔君竟然还是这么一个痴情种子,他们旁观者看着都不由动容,明圣会因此而心思凌乱,完全可以理解。

    眼前的事尚且没有解决完,叶怀遥将心绪压下,淡淡地说道“欧阳家主,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如果没有,就该他说了。

    欧阳显心乱如麻,这下是彻底慌了神。

    他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承认错误,那么就代表着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也就是所有的计划全盘失败。

    那么他不光名誉扫地,还要承受来自于玄天楼和魔族两处的怒火,就算身为欧阳家的家主,也难免会顶不住。

    欧阳显搜肠刮肚地想着是否其他翻身的机会,同时说道“明圣稍待,我确实还有些许疑问”

    他这疑问,哪怕是没有也要无中生有,心里飞快地思考着,故作犹豫拖延时间。

    展榆忍无可忍,看着欧阳显冷声说道“方才的记忆无法伪造,相信我师兄的身世各位也已经看得清楚明白。以自身血肉换百姓平安,得成半功德之体,他从来没有害过谁。”

    他说到这里,嗓子有些哽了,深吸口气加快语速,闭眼说道“欧阳家主还有何见教,还是快些说出来吧这里尚有各位道友在席主持公道,谁也不能坑了你去。”

    刚刚得知叶怀遥的这段过往,玄天楼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此时更是像看仇人一般不满地盯着欧阳显。

    叶怀遥平日里快意潇洒,了无阴霾,他到了什么地方,总能让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所有的人都宠爱他、喜欢他。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人想象,会有着这样惨痛的过去。

    一旦知晓,也就分外可惜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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