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逢花不饮

    王富商和他的魏娘是在半夜里死的,吞银子的官差死亡时间不定, 但也是在众人睡醒出门之前。

    那么今晚, 还会继续发生命案吗

    叶怀遥有心看个究竟,待入了夜容妄离开之后, 他也悄悄从房中出来,径直出了客栈。

    在进入这家客栈之前, 叶怀遥曾观察过, 发现整座小镇依山而建, 这客栈后面不远处便是一座小丘。

    上面盖了个凉亭, 大约已经有年头了, 很是破旧。

    而站在小丘之上,朝西的方向正好对着客栈二楼的窗户。

    虽说如果不使用法术,也无法彻底看清楚房间内部的全貌,但至少意外发生的时候, 能够稍作察觉。

    容妄不在,叶怀遥左右无事, 就当夜里散心,拎了一小坛子酒, 爬到那小丘之上。

    进了凉亭,却发现黑灯瞎火的, 竟已经先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

    这样的深夜里, 又接连发生了两桩命案, 若非两人都不算胆小, 便要双双被对方吓上一跳。

    那人错愕一瞬, 随即便微笑起来,说道“叶公子。”

    叶怀遥笑着走过去,坐在他的面前,说道“月白风清,我道何人亦有如此雅兴赏景,原来是丁掌柜。好巧。”

    丁掌柜微微一笑“月华虽美,但不免寡淡,我正觉得无趣,但看公子来了,今夜便增色不少。”

    叶怀遥略一欠身,算作感谢他的夸奖“不过一俗人尔,夜来烦扰红尘,难以入眠,只好以酒遣怀罢了。丁掌柜过奖。”

    两人商业互吹几句,谁也没试探出来对方的底细,神情语气倒是都温和友善,心绪唯有各自知晓。

    叶怀遥将酒坛子放在桌上,问道“喝吗”

    这丁掌柜深浅莫测,绝非普通人物,想必他一个陌生人随手拎来的酒,对方是不可能入口的,因此叶怀遥不过随口一问。

    结果丁掌柜却欣然道“我正愁酒壶空了,有酒喝自然是极好的,多谢公子招待。”

    他说着从旁边的石凳上拎起来一个空酒壶,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叶怀遥怔了一下,而后失笑,将他的酒壶注满“看你的样子不像善饮者,原来是同道中人。”

    两人也不拘泥,一个拎着酒坛子,另一个端着酒壶,轻轻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叶怀遥先喝完,抬眼看着对方仰头将壶嘴对口倒酒的动作,微微晃神。

    丁掌柜开玩笑道“叶公子见我喝酒这样惊讶,可见之前并不是真心邀请。”

    叶怀遥“哈哈”一笑,说道“怎会呢。”

    两人随口闲话,推杯换酒几轮,皆无醉意。叶怀遥放下酒坛子时,有意无意,将目光往对面的客栈窗户处一扫。

    他本想看看许翠衣那边的情况,暂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却无意中发现,客栈最顶头的一扇窗子里面,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在这样的黑夜里,哪间房里亮着灯本来就是件稀罕事了,更何况这房间的位置还是在最边上。

    那正是丁掌柜特意强调过的,绝对不能进入的房间。

    里面应该不会有人住,所以为什么会有光

    窗前有一排枝叶繁茂的槐树,那光线就从槐树后面透出来,无法看清里面的任何状况,风一吹,支离破碎。

    丁掌柜见叶怀遥注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笑着说“可是这灯太亮,影响公子赏月了吗”

    叶怀遥道“这倒没有。只是看着那间房好像是掌柜之前吩咐过不能进入的地方,夜里竟然有光,让我有些惊讶。”

    丁掌柜轻描淡写地道“那间房中一向如此,只要不随便闯入,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叶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叶怀遥道“唉,我原本倒是也不怎么在意的,只是最近接连两桩命案均十分蹊跷,怕是闹鬼啊。”

    丁掌柜轻笑道“这世间纵使有鬼,也一定不害良善之人。再说我身为此间掌柜,都已经好端端地活了这么久,可见没什么大碍。你别怕。”

    他含笑说出的这句“你别怕”,透出种异样的熟稔,令人亲切莫名。

    叶怀遥憋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说道“观阁下谈吐,更像是出自诗书之家。敢问掌柜故乡何处”

    丁掌柜顿了顿,轻轻笑道“你怎知道我故乡不在这里”

    叶怀遥先喝了口酒,缓缓咽下去,用冰冷的酒水平复自己的心绪,缓声道“古观久已废,白鹤归何时我岂丁令威,千岁复还兹。1”

    他眼眸微抬“丁掌柜何必明知故问。这间客栈名叫令威客栈,你又姓丁,自然是寄托羁旅愁思。却不知富贵浮云,俯仰流年,却是城郭何在”

    他刚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便看见了令威客栈挂起来的那面酒旗,而“丁令威”,原本是记载于陶渊明搜神后记中的一个名字。2

    西汉时期传闻,有一人名叫丁令威,本为辽东人,曾经学道于灵虚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立于城门华表柱上,怀想家园。

    有故乡之人见而不识,反倒想要用弓箭射他,于是这只鹤就在半空中盘旋歌唱,唱词正是“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丁掌柜取了这个名字,想必正有感慨物是人非,故人不识之叹,由此可见,他的故乡多半已经不在了。

    叶怀遥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丁掌柜深深地看了叶怀遥一眼,而后似无奈似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

    他举起自己的酒壶“这一杯,敬知己。”

    这便等于是承认了自己家园已毁,另有他名。

    这人虽然瞧着面目普通,还有些病恹恹的,但稍带一点笑意,就总能透出些许华贵如玉的气度,令人说不出的心动。

    叶怀遥一手支颐,提起酒坛跟他一碰,仿佛随意似的问道“既然思乡,没想过去故地看看吗说不定会有相识的人在等你。”

    丁掌柜满不在乎地一笑“即使有故人,心也不会像旧时一样了,不过是浮尘浮世,哪有不变的东西倒不如不见不问,也能存个念想。“

    叶怀遥笑问道“人人的心都会变”

    丁掌柜亦笑“可有例外者乎”

    叶怀遥道“你是不是呢”

    他瞧上去一脸淡定自若,不动声色地拢了拢不慎被酒水泼湿的袖子,遮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如果你真的是叶识微,那么现在的你,心里在想什么那些阴谋人命是否与你有关

    曾经你每一个想法我都知道,见到你闷闷不乐,心怀愁绪,我总有办法哄你高兴起来。但如今,我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不希望你变了,又很想见到你。

    丁掌柜明显愣了一下,过了片刻之后笑起来“有趣,我倒是被你给问住了。”

    叶怀遥刚才本来都快要确定对方的身份了,但这时候又觉得他语气好像有点奇怪,心中漫起一丝疑窦。

    他说道“你若是不知道该怎生答,我或许能够代为解释一二。”

    丁掌柜凝视着他,眼底掠过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略一挑眉“愿闻其详。”

    这四个字带着点颐指气使的意思,让叶怀遥皱了下眉。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此地忽然平起掀起一阵大风,呜地一声贯透凉亭,长驱直上。

    对面客栈前的槐树哗啦啦作响,有几个房间里的窗子都被吹开了。

    叶怀遥顺势转头一看,只见许翠衣那间房的窗户敞着。

    他立刻感觉到不对。

    这位夫人乃是娇养出来的性情,又很喜欢大惊小怪,摆出一副“总有刁民想要害我”的姿态。

    她住在客栈的这几日当中,连普普通通吃个饭菜都得百般要求,风吹开窗户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再困,也不能不起来查看。

    现在没有动静,说明人要不就是不在房中,要不就是已经出了意外。

    因为叶怀遥一直分神关注,人在他眼皮底下死了的可能性倒是不大,但不管怎样,也得过去看个究竟。

    叶怀遥道“先失陪一会。”

    他立刻起身,向着客栈处快步走去。

    匆匆赶到许翠衣门口,做好了被人大骂“非礼啊”的准备,叶怀遥将门一推冲进去,却见房间里果然空空荡荡,被褥凌乱,床上没人。

    他摸了一下,发觉余温尚存,说明人刚离开不会太久。

    床头上原本贴着一张安神符,这时已经碎了,残片落在枕头上。

    叶怀遥捡起来一看,发现这种安神符绝不是市面上卖来骗钱的样子货。

    符纸细腻,法纹严谨精致,非真正的修道之人所不能有。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张符纸多半是那名离开的修士赠予许翠衣的,现在碎裂,是许翠衣受到了偷袭,还是他们也出了事

    所有的细节连缀在一起,一个念头逐渐成型。

    叶怀遥心情复杂,从许翠衣的房间里面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到那所谓的禁忌房间之外,伸手将门一推

    门板本来从里面别着,但禁不住他的力道,砰一下就被撞开了。

    门内明亮的光线满溢而出,旁边依稀某个房间里有人被搅乱清梦,抱怨喝骂,不过没有出来查看。

    叶怀遥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掩上。

    眼前供着一座香案,香案上并非如丁掌柜所说,仅是惨死的夫妻二人,而是足足摆了有二十余个牌位,上面都以红色的朱笔写了姓名。

    香案两侧,分别有两只巨大的蜡烛,一红一白,将房间照的甚为明亮。

    烛火跃动,一如不速之客不平静的心情。

    叶怀遥皱眉看着香案,这里的气氛虽然诡异,但根本没有半点异常情况。

    吓唬吓唬人还可以,毫无攻击力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但周围都是空的,除了香案之外,也根本就没有其他摆设了。

    突然,他发现最旁边的那个牌位看上去要比其他都更新一点,凑过去一看,发现上面写的竟然是“王富贵”三个字。

    是那个死去富商的名字

    但不知道为何,旁边却并无跟他同死的魏娘。

    是重名了吗还是这个突然空降的魏娘身上有什么问题

    叶怀遥将牌位拿起来,打量了半天,从底座里抽出一张纸。

    上面用黑字写着“王富商的心愿找到魏婉。”

    他的心愿实现了,他的牌位却摆在了这里。

    这是用性命换来的愿望,但绝对不是王富商自愿。

    就算他不是表面上看着的那样胆小怕死,也不可能愿意在找到魏娘之后立刻失去生命不能相守,那就没有意义了。

    叶怀遥很快又找到了那名官差的牌位,这次的心愿简单粗暴“发财”。

    这座镇子本来就是只有心存欲望不满的人才能进入,所以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是,禁忌的房间有满足他人贪欲的作用。

    人们无意中闯入,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大喜过望,殊不知心愿得偿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由此可以推测,魏娘根本就是为了满足王富商心愿而衍生出来的怪物,所以牌位上没有她的名字。

    至于许翠衣这位富商夫人,能够将背弃自己的丈夫“咒死”也绝非巧合,很有可能她的心愿就是高高在上,让人人对她言听计从。

    现在还没有她的牌位,看来人尚且有救。

    叶怀遥将两块牌位放回去,正在此时,身后的门突然又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人缓步走了进来,靠近他。

    叶怀遥转身“丁掌柜,你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丁掌柜缓步踱到牌位之前,听得叶怀遥询问,他道“方才你急匆匆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跟过来看看。”

    他转眼望着四周“没想到,你竟是将这个房间打开了。”

    叶怀遥道“没想到丁掌柜这么讲义气,如此凶险的地方也一起跟进来了。”

    他这句话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丁掌柜只做不知,缓缓踱了几步,倚窗而立“你刚才的话还只说到一半,我想听完。”

    他回头望着叶怀遥,轻描淡写“人人的心都会变,我又是不是那个例外者呢”

    叶怀遥缓缓地说“我想,或许你也变了罢。”

    他语气平淡“客栈本来是供羁旅之人往来暂居的地方,也是这个世上承载乡愁思念最多的场所。你不能回到故土,在这里开设客栈,却是为了玩弄人心,戕害性命。所以,大约也再没有了当初的那一份心情。”

    丁掌柜听到这番指控,惊讶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失笑摇头,说道“这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们还在十分愉快地饮酒聊天,转眼间你匆匆离开,却对我提出如此质疑,实在是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跳跃的火焰旁边,叶怀遥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几乎令人心生蛊惑。

    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咄咄逼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王富商等人因何而死,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口齿清晰,丁掌柜却觉得对方说这句话之前,嘴唇仿佛动了动,叫出了另外一个称呼。

    他忽然不想再兜圈子,一时的沉默后,徐徐回答道“所有住进这家客栈里的人,本来就是被心中的贪求引导的。”

    “富商想找回自己已经出嫁的旧情人,他的夫人则希望能够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踩到脚底下。”

    “家境困窘的官差希望能够发大财,中了禁术的修士想要延续生命但是拥有这些,他们想,却又配得上吗”

    他道“在这里,所有你想要又不该要的都能看见。但如果期待用力握紧,自然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叶怀遥道“交易之前没有明码标价,似乎有违道德。”

    丁掌柜笑了笑“若是有人想花一个铜板买间客栈,自己心里应当就有数不是别人在骗你,就是你在欺负人。”

    叶怀遥道“听上去很有道理,快要把我说服了。”

    他轻声说“其实能够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不失为一种福气。比如我,进了这房间,就什么都没看见。”

    丁掌柜笑了,反问道“你不是看见我了吗”

    叶怀遥方才那句话不是平白说的,本来还有下文,结果被他这样一问,略显错愕。

    丁掌柜从从容容地重复了一句“第一天我就说了,在这间房里,能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你看见我了。”

    叶怀遥猝然道“你是谁”

    半空中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月光黯淡,阴云堆叠,却并无雨滴落下,一道横贯东西的裂口正在天幕当中缓缓撕开。

    房中的蜡烛一下子全灭了,夜色就像是氤氲的黑雾,纷纷涌入房中。

    丁掌柜的身形在黑暗中逐渐消融,声音也是越来越淡。

    “恭喜你,解开了这一关的谜题。眼下镇子即将崩塌,若想原路返回,请迅速离开,若想继续前行,便请找到秘密埋藏的地方罢。”

    叶怀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上前一步,伸手去拽“你等等”

    他觉得自己碰到了冰凉的指尖,随即便被反握住,低柔的声音从耳畔处传来,宛如梦中呓语。

    “我看见的人,也是你。”

    随即,声音触觉全部消融,外面的廊上开始逐渐响起杂沓的脚步与慌乱的呼声。

    “怎么回事,地面为什么在晃”

    “地动,是地动吗”

    “天呐,快看上面,为什么会有一道裂缝”

    由于天空已经被撕开了一道裂口,所有可以掩盖的阴气便毫无顾忌地漫溢出来。

    整座镇子上,大约只有这间客栈里招待的是外来的客人,剩下的全是死后被禁锢住的魂魄,生生世世也无法得到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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