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芝一瞬间变了脸色, 夜色里,灯光笼罩着他,隐约像是被气得通红。
但是再往旁边挪一步, 光转过一个角度, 他的脸色又像是惨白。
方木森根本没有分心细看,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桌旁,方木森喝了点果汁, 简单地和同事们聊了几句,又拿出手机处理了一些待回消息。过了很长时间, 他旁边位置的男人才回来。
耿芝身上带着冰凉的水汽, 两人并肩坐着,很容易便能察觉,水汽和着火锅的热气一起, 熏出了略显奇特的气息。
仿若一种火在炙烤又无比冰冷的错觉。
方木森没有再和耿芝说话, 只专心地喝果汁、聊天。
他清楚耿芝做了很多, 会提出复合的要求肯定做了很多准备, 但方木森更清楚,障碍解决了并不意味着可以顺理成章地重新开始。
爱情从来不只是条件匹配。
就像方木森自己,这么多年来他碰见过很多条件优异兴致相投的合适对象, 却依旧没有谈过恋爱。
他始终保持着单身。
年轻的时候总是天真, 总是一片赤诚热忱,哪怕有再多障碍都能奋不顾身地冲破,只为了能彼此靠近。
而方木森的年轻时光, 早已结束了。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宾主尽欢, 吃完大家一起下楼,准备打车回去, 才发现外面居然下雨了。
白天还是燥热难耐的气温,傍晚忽然降雨,倒是把人弄了个措手不及,连站在室外都会感觉到冷意,冻得一群只穿了短袖的人忍不住开始搓手臂。
这家商场和地铁站的距离比较远,众人来时是从公司一起拼车来的,遇上这个天气,也只好再拼车回家。
大家纷纷开始报地址,想找个离得近的一起顺路回去。不过所有人都很自觉地没往两位头儿身边凑,合作这段时间,大家见惯了耿芝和方木森一起走,知道他们俩住得近。
下雨天打车就是个考验,更何况这里是商场,打车离开的人本来就多。方木森点开网约车a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订单排到了七十多号,预计等待时间,一个半小时。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其他同事也要等待,就先结伴去避风的商场里闲逛了,但方木森结束聚餐前刚接到过老板的电话,他现下还有工作要处理。
和董事长相关的文件需要内网处理,在公司外就需要经过特殊处理过的机器。方木森今天恰好没有带电脑出来,原本以为回家能赶上,结果突然碰上下雨,着实有些不巧。
虽然他是陆董的特助,但也无权随便调用董事长的司机。方木森站在商场门口皱眉看了一会始终不见小的雨帘,最后抬手脱下了外套,把自己的手提包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风裹着雨丝一吹,裸露在外的苍白手臂上激起一层薄薄的颤栗,方木森吸了口气,把裹好的包往怀里一塞,抬腿就想冲入雨中。
他打算跑着去地铁站。
只是还没跑出去,方木森的上臂就忽然被人握住了。
赤裸微凉的皮肤猛然被温热的掌心一烫,方木森的动作不由一僵,他回头,就见耿芝不赞同地看着他,道“你感冒刚好,不能淋雨。”
方木森有点意外。
耿芝居然还会和他说话
方木森以为自己在走廊里那段话已经够伤人的了,以耿芝的脾气,没当场发飙都是忍耐过了,没想到对方还会和自己交流。
他整理了一下怀里的包,淡淡道“没事。”
耿芝皱了皱眉,却没有放手,低声道“等一会儿。”
等什么
方木森有些莫名。
一起来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都进了商场,周围没有认识的人,方木森也不打算继续忍耐了,他直接道“耿先生”
只是话没说完,一辆黑色奔驰威霆忽然停在了前方不远处的台阶下面,还按了按喇叭。
车上下来一个黑西装,撑开一把深色雨伞,走了过来。
黑西装在两人面前的台阶下停步,略一躬身,道“耿少,方先生,请。”
耿芝这才解释“我叫了司机过来。”
方木森却没打算再和对方有什么交集,平静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回去。”
“这里离地铁站一点五公里,跑过去最少也要二十分钟,中间倒两次地铁,出站后又要走一公里才能到家。”耿芝说,“下雨路又滑,你回去至少要两个小时。”
他抬起下巴朝汽车示意了一下“坐车只要半小时,不会耽误你工作。”
方木森试图挣脱的动作一顿。
耿芝说得并不夸张,而他的工作也确实不能耽搁这么久。
耿芝又开口,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伴着雨声,微微有些凉意。
“我不上车,你自己回。”
方木森微愣,但台阶下的黑西服已经走上来,为他撑起了雨伞,而对方也确实只拿了一把伞,只帮方木森遮着雨,请他到车上去了。
只剩耿芝还留在原地。
方木森上了车,他隔着未关好的车窗,朝外看了一眼。商场的光很亮,灯火在雨幕中绚丽辉煌,正站在灯下的男人却未能分得多少光。他的脸落在阴影里,模糊一团,神色也看不真切。
唯有那高挑的身形,在夜风冷雨里,落下一片寂寥的落寞。
许是这次送人回家开了先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耿芝保持了很久这种不怎么露面的陪伴状态。
方木森依旧很忙,工作或是回家的间隙,他时不时就会收到一些匿名的礼物,不算贵重,但是很贴心,比如降温时的风衣外套,停电时的充电宝,节日里的新鲜花草。
方木森为陆难工作了这么久,再加上他也同样来自白溪镇,自然对老板追人时的举动略有了解。方木森清楚原因,也不会质疑老板,但如果这种事换作他自己身上,却不代表他会接受。
和时时有可能遭受陆家非难的林与鹤来说,方木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危险,以至于需要接受别人的保护和监视。
因此起初,方木森对耿芝的这些举动也有所戒备。
但耿芝却比他预想中有分寸很多。
送外套是因为突逢冷空气,半个朋友圈都在哀嚎十度的温差;充电宝是因为楼里早贴了停电通告,方木森回来得太晚没有注意到;节日的花更是矜持,方木森说不要对方就会安安分分地带走,只是下次送来时会再选另外一种。
时间长了,大家也见怪不怪,只知道方特助又多了一位锲而不舍的贴心追求者。
方木森和耿芝也仍然还有交集,毕竟耿芝还负责着林与鹤的商务事宜。不过两人的联系大多在线上,耿芝一反常态的没有借此要和方木森见面。
他退了这么多,倒是让方木森不好再说什么了。
方木森的工作一直很忙,时间一长,他也就渐渐忽略了对方的存在。只在偶尔在电梯里遇见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位邻居。
两人似乎也真的只剩下了邻居的关系,有次方木森的猫跑丢了,还是耿芝帮忙找回来的。
时间能冲淡一切。方木森想,总有一天耿芝会放弃的。
对方原本也不是耐心十足、甘于寂寞的性格。
这种平静到甚至有些寡淡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方木森接到陈家的电话。
“小森啊,你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见过的那个小周”
电话是陈母打来的,她口中的小周,正是方木森当初去见的那位相亲对象。
“他刚订完婚,下个月就要结婚啦”
方木森微微一愣。
“这么快”
“是有够快,听说是闪婚,不过似乎两个人感情还不错,条件也挺登对的。”
陈母说着,又带着点笑意,假装叹气道。
“你呢,什么时候也能快一点”
方木森从十四岁起被陈家收养,迄今已经过了十四年。年岁渐长,他和陈家的关系倒是慢慢深厚起来,不再像幼时那般拘谨疏远。
十几年的相处,到底不是一句收养非亲生就能磨灭的时光。
这种话里话外的催婚是长辈们常有的语气,方木森也习惯了,不过他工作都忙不完,哪有什么恋爱好谈,上次去相亲还是陈母帮他张罗的,他推不掉才去了一趟。
结果还正好撞上了
方木森回神,没再继续想,只道“等我忙完手头工作,稍微空闲一点的时候吧。”
“你呀,”陈母无奈地笑了笑,显然也习惯了方木森千篇一律的回答,“就算这件事不急,你忙工作也要注意身体。”
她又叮嘱了几句,并没有提什么特别的事。
方木森这边收到几条工作消息,正想和人告别,却忽然听见陈母说。
“小森,你”她顿了顿,似是略有犹豫,“我听说,最近那位耿先生去了燕城,还搬到你附近住了”
方木森正按在电脑键盘上的手指一顿,刚打好的一句话瞬间被删掉了一半。
屏幕上光标闪烁着,无声地聒噪。
方木森抬起指尖,冷静地按了撤销,把要回的信息发出去,才淡淡道“您从哪儿听说的”
“就是听几个朋友”陈母言辞有些含糊,问,“这是真的吗”
她似乎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犹豫着道“你们两个”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方木森看着电脑,又回了条信息,说。
“我这边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您早点休息吧。”
电话挂断,方木森处理完待回复信息,翻着微信朋友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
他走到客厅里穿上外套,一言不发地换好了皮鞋,把自己着装整理得一丝不苟,才开门走了出去。
方木森本想径直走过去敲门,只是没想到自家房门一拉开,就正对上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动作一顿。
“耿先生。”
方木森暗自皱了皱眉。
几星期没见,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憔悴
耿芝也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开门。男人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神色间难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耿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照旧的干净整洁,胡茬都不见几分。只是他的气色实在不算好,本就立体的眼窝明显地凹陷了下去,脸色透着隐隐的灰白,一米九的人看起来竟是有些难以禁风。
耿芝轻咳一声,声音也有些沙哑。
“怎么了”
方木森想起自己的目的,略一皱眉,问“周明的结婚对象是你介绍的”
耿芝一顿,没有说话。
但方木森已经知道了结果。
对方并没有反驳。
方木森气极了,反倒笑了一声。
“把碍事的打发走了,再告诉我家你打算重新追我,让阿姨帮忙劝我,是吗”
他捏紧了手指,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两人当年在一起的原因那时候若不是陈家想和耿家打好关系,方木森又怎么可能被费心花高昂费用送入辅导机构,得到能和耿大少接触的荣幸
方木森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才得以把话说完“这么多年了,同一个方法还没用腻吗”
他根本难以理解对方的做法“同一个人不早就看腻了吗”
走廊里静了一瞬。
楼里住户分两侧,这一侧只有方木森和耿芝两个人的房子,他们在走廊里说话,并不会被旁人听见。
但也正因如此,这瞬间的安静也更显冷寂。
直到耿芝低哑的声音把寂静打破。
“我没有。”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神情隐隐带些苦涩,声音还算平静。
“周明的对象,是我介绍的。但陈阿姨他们不是我。前段时间白溪有人来找我处理事情,我给了新地址,他们才知道我搬家了。”
方木森额头嗡声作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我会让他们去澄清,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耿芝苦笑了一下。
“我本来,只是想让你轻松一点,别再烦心相亲的事,才帮周明牵了线”
方木森抬眼“真想让我轻松你就”
他顿了一下。
对着耿芝灰白消瘦的脸颊和黯淡无光的眼睛,方木森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后面那半句。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周围又猛然安静下来,方木森的脚踝忽然一暖。
他低头,就见雪白的猫咪从屋里探出头来,走到他脚边,正好也在仰起头来看他。
方木森没说话,俯身把猫咪抱了起来,自从上次门没关好猫跑丢了一次之后,他就格外小心。没等小猫在外面待多久,他就抱着猫转身回房,关上了门。
第二天,方木森没有再看到耿芝。
第三天,耿芝家里厨房和客厅里的灯都没有亮。
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如此。
事关木鹤的信息处理还在继续,方木森也还和耿芝保持着线上联系,对方并没有消失,只是再没出现在方木森家旁边的房子里。
方木森想。
或许是搬走了吧。
不过事实上,耿芝并没有搬走。
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住。
林与鹤下了课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刚刚安静下来,桌旁堆满了花篮和补品,护工正在整理,见林与鹤进来才停手出去。
床边横着几把从隔壁病房借来的椅子,是刚离开的耿芝朋友搬来的,林与鹤把多余的椅子搬到一旁堆好,拉了一把坐下,歇了口气,才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耿芝,问。
“怎么回事”
耿芝懒洋洋地躺在病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除了脸色被雪白的被单一衬显得更加灰沉,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病房的床不够长,耿芝的脚腕搁在床尾,闲闲地晃了晃,
他打了个哈哈,说“没什么事。”
“没事”
林与鹤额角开始跳。
“急性胰腺炎住院,这叫没事”
谈及病症,身为医学生的林与鹤语气不由自主地严格许多,但更让他不满的,还是耿芝的态度。
“你之前不是得过一次,怎么还不注意”
林与鹤说。
“那次就是急性胰腺炎加轻度酒精中毒,差点出了大事,这次呢,你又酗酒了”
耿芝平时根本不嗜酒,林与鹤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出这种意外。这次耿芝可是复发,他的身体也不再是二十出头可以随便造的状况了。
耿芝说“没,就是普通应酬”
林与鹤却没被糊弄过去,他皱眉,看着耿芝。
“你那时候跟我说是欠债要还,现在呢”
“这么多年了,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欠了多少,想拿命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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