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燕城和协医院主楼高层,十数名业界顶尖学者正在进行专家会诊,主位上端坐的,赫然是国家科学院院士,和协医院的最高领导、正职院长。

    几十米外的特护病房里,繁复的仪器一秒不落地进行着精细的实时监测,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医护人员忙碌进出着,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空气几近凝滞,只能听见仪器运作的嘀嘀声。

    像警示,也像倒计时。

    特护病房外,专属陪护区站满了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几个平日里连名字都不愿被摆在一起的高管们站在一块,气氛罕见地平和安静。

    一位护士从病房.中匆匆走出来,几位高管看见,纷纷上前,争着问:“刘董的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病人真正的家属。

    护士给出的依旧是之前的一贯说法:“病人情况暂时稳定。”

    高管们得不到有效信息,仍不愿罢休:“那我们现在能不能见见他?”

    护士摇头:“抱歉,探视时间在下午。”

    几人神色略有不豫,但这儿不是办公室,护士也不是一看他们皱眉就慌忙赔不是的下属。就算心有不甘,高管们最后也只能放护士离开,继续在原地等候。

    这些平日里自诩一秒值千金的人,现下却都舍不得走开,就算干等着耗时间,也要留在病房门口。

    毕竟这病房里躺着的,可是泰平集团的董事长刘高义。

    他手里还握着泰平最大的一笔股份。

    刘高义没有子嗣,亲戚们也从来没有参与过集团经营。他对接班人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甚至到了这次突发脑血栓住院之后,也仍然没有进行股权的相关运作。

    眼看着刘高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利益相关人士都是心急如焚。然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这泼天的富贵大礼最终会落进谁的怀里。

    他们只能煎熬地等待着,表面上还得笑容和善,撇开.平日龃龉,和那些争得头破血流的老对手彼此问候。

    藏在和气表象下的涌动暗流,比这儿消毒水的气味更加冰冷刺鼻。

    下午,好不容易等到探视时间临近,一直在墙边长椅上沉默坐着的刘夫人,忽然起身下了楼。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无声地追随着她,猜测她想要做什么。

    虽然ICU每天只有两次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但因为随时可能有紧急情况,即使在非探视时间,家属也必须在门外守着。

    刘高义没有后代,一直在医院看护的家属就是妹妹和夫人。妹妹是个老实木讷的乡下农妇,对泰平的事一概不知。高管们想要打探消息,也只能从刘夫人入手。

    但刘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清高矜贵,高管们明里暗里的各种接触统统被拒之门外,最后都无功而返。

    他们唯一庆幸的就是刘夫人一视同仁,对所有试探打听都闭口不言,没人能占得便宜。

    可这点微妙的心理平衡,却在刘夫人返回时被重拳捶得粉碎——

    谁也没能想到,刘夫人下楼一趟,居然是为了亲自把一个人接上来。

    那个冷面男人甫一出现,在场所有高管的脸色都变了。

    为什么陆难会过来?

    这两天他代行CEO的职务,在泰平没少动作,难不成现在还想在股份的事上也横插一脚?可是按年龄论资历,怎么也不可能轮得上他……

    几个人都是满肚子的疑问,可他们正想打探,探视时间却已经到了。

    高管们眼睁睁地看着刘夫人把陆难带进了特护病房。

    他们等了这么久的探视资格,就这么被陆难抢走了。

    特护病房内很安静,陈设也相当讲究,如果没有那些线管冗杂的仪器,甚至能称得上温馨舒适。

    蓝色的病床上,一位发丝灰白的老者正合眼休息。他的眉间沟壑颇深,隔着一层呼吸罩,依旧未能掩住那不怒自威的气质。

    刘夫人上前,低低唤了一声。

    老者缓缓睁开双眼,神色平静,直到看见床边的陆难,才流露出了些许情绪。

    “你……”

    话才出口,他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气息艰难断续。

    “咳、你终于来了……”

    呼吸罩中传出变了形的沉重呼吸,连带着声音也变了调,混杂着咳嗽,愈发含混不清。

    可老者强撑着也要说话:“股权转让书,我已经备好了,你去找律师、直接签字……”

    他咳得厉害,几乎是一字一喘。陆难低声道:“您歇一歇。”

    老者却坚持要继续,他甚至艰难地抬起手,拨开了脸上的呼吸罩,让声音能更清楚。

    “以后……泰平就交给你了。这本来就是,陆大哥留给你的东西……”

    提起陆鸿霁,刘高义的眼眶泛红,眼角的层层纹路逐渐被泪水润湿。

    “我那时候,大字不识几个,连我的名字,都是他给我取的……高义,高义,我不能对不起我大哥……”

    他手臂微颤,遍布褶皱的手紧紧握住陆难的手,像是将行者在托付自己最后一分惦念。

    “小隼,你知道吗……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天生就是做这个的,刘叔信你……”

    老者本就气息不济,说了这么长的话,更是吃力。但即使如此,他的语气依旧没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发笃定。

    “泰平是你的……只能是你的。”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刘夫人拿着被撇到一旁的呼吸罩,小心地替他顺着气。

    陆难一向寡言,现下也只说了一句:“刘叔,您放心。”

    “哎、哎。”刘高义连声应着,“我放心……”

    等医护人员进来重新帮病人将呼吸罩戴好,第一个十五分钟探视时间已经结束。刘夫人和陆难走出去,门外不知转了多少圈的高管们连忙上前,他们正想争抢第二次探视的名额,却突然被一群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西装拦了下来。

    不等高管们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被强制带离了陪护区。走廊里瞬间被清场,没多久,几位便衣开道,护送来了一位笑眯眯的和善长者。

    来人上前同刘夫人握手,刘夫人微微躬身:“劳烦领导操心了。”

    长者笑着道:“应该的,刘老为咱们经济做了这么大贡献。

    之后的交谈,陆难没有再听。

    他从陪护区离开,下楼,等候已久的特助方木森立刻迎了上来。

    “何律师正在泰平大厦顶层办公室等您,转让协议现在就可以签。”

    “董事长卸任的公告已经签发……”

    方木森低声将事项一一汇报,快步跟着陆难朝停车场走去。

    汇报完毕,方木森停顿一瞬,复又开口:“您是否需要……”

    话没说完,陆难已经给了答案:“不用。”

    他声音低沉平静,如古井无波。

    “按流程来。”

    按照流程,下周一董事会结束,新任董事长任职的消息将会正式宣布,对集团内外一同公示。

    这就足够了。

    陆难并不需要提前宣造声势。

    尽管只有三十岁,但陆难就任泰平集团董事长的这一路却是再踏实不过,每一步都名正言顺,不容置疑。

    陆难手中原本拥有泰平集团百分之八的股份,加上刘高义名下那三个基.金会与投资公司总计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份额总计接近半数,他借此将一跃变成泰平集团的控股股东,手握实实在在的最大份额。

    刘高义说得没错。

    ——泰平,只能是陆难的。

    方木森垂首,恭敬称是。

    他们走出医院,室外天色昏灰,寒意已浓。

    秋日萧瑟,凉风起,风萧萧。

    当真是要变天了。

    *

    泰平集团高层变动的消息传得很快,陆难升任董事长的消息一传来,吴欣也变了脸色。

    最新的世界五百强公司排名中,泰平集团已然跻身前一百位,这些年来的发展其实比留居香江.的陆家更加强劲。但泰平虽然由陆难的父亲陆鸿霁一手创办壮大,可陆父走得早,这些年来,泰平其实一直由刘高义坐镇,执掌实权。

    十三年前陆鸿霁的独子陆难成年,拿到了父亲留下的股份。后来他虽然进入了泰平集团,但位置始终不高不低,很是尴尬。加上陆难一向不受陆家待见,他的处境其实相当困窘。

    坊间甚至一直有传闻,说这位前太子爷是刘高义的心腹大患,刘对其“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刘高义最后竟然会把自己的所有股份一分不差、全部留给了陆难!

    再回看陆难这些年在集团内那些低调却涉域极广的任职履历,又哪是什么各种流言中揣测的贬低架空,分明就是环环相扣的实地锻炼。

    ——仿佛是刘高义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特意在为陆难铺路一样。

    消息传开,上下哗然。但不管集团内外如何震惊动荡,陆难手中的股份已然稳抓。他也一跃从陆家最不受重视的后辈,变成了巨头财团的董事长。

    联姻对象的身份一夕飞升,吴欣得知后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开心,而是后悔。

    那可是泰平集团啊!光是一天上缴的税款,就是吴家总资产的数十倍。

    即使是香江陆家,也和它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吴欣忍不住扼腕。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就该把自己的亲女儿嫁过去,而不是将林与鹤推出去联姻了。

    可现在陆难的人已经看好了林与鹤的资料,婚事已定,吴欣再想换人选也没有了机会。

    她只能拿女儿与陆难年龄差距太大,和传言陆难极差的事来安慰自己了。

    又看了一眼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的林与鹤,吴欣勉强顺了口气。

    反正这个继子一向好拿捏,推他过去联姻,吴家能得到的好处也差不了太多。

    这边吴欣的心思已经是百转千回,一步之外的林与鹤却并未受到什么干扰。这两天在整个燕城、乃至全国金融业都掀起了滔天巨浪的变动,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影响。

    他正一门心思地扑在面前的平板上。

    林与鹤周二满课,早七一直上到晚十。之前他收到吴欣的信息时,原本以为只需要出去吃顿饭。哪想到吴欣得知陆难升任董事长的消息后,一大早就把他叫出来,说是要等陆先生。

    而那位陆先生直到下午都还没消息,导致林与鹤缺了整整一天的课。

    医学生课业繁重,落下进度再去补回很费力。等着也是等着,林与鹤就趁这段时间看起了书。

    吴欣那边忙着从各路打探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刷完了三套题。

    等吴欣稳了稳心神,开口叫他,林与鹤才收起了平板。

    “看样子,陆先生应该会在晚饭时间约你过去。”

    吴欣告诫他:“该说的我都和你说过了,你一定得注意自己的表现。”

    有关婚事,吴欣做过很详细的介绍。

    陆难和陆家的关系一直不好,这次陆难办婚事,也是因为陆家二少爷打算结婚,又不能违了兄长先成婚的世家规矩,陆家才会催着陆难先结。

    陆难的性子是在香江出了名的又硬又冷,连下属和他处事都战战兢兢,更没有什么亲近的枕边人。他父母已经过世,陆家那些长辈们便做了主,要替他算八字介绍相亲。

    吴欣说,因为那些相亲人选的家世和陆家长辈们牵连过多,陆难不想找他们,才会在大陆这边的合作伙伴中寻了个合适对象,打算协议结婚。

    所以她很早就告诫过林与鹤,现在又开始反复强调。

    “虽然这场婚事是协议,但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你必须和陆先生表现得很亲密,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林与鹤听了这么荒唐的话也没什么表示,只说:“好。”

    吴欣又重复了很多琐碎的要求,等林与鹤都一一答应了才算完。

    说话间,她不知看过多少次表。

    但陆难那边的人始终没有消息。

    老实说,等了这么久,吴欣其实也拿不准陆难还会不会来。她之前甚至一度以为陆大少结婚前都不会露面。而且泰平集团昨天开完董事会后才刚刚对外公布了高层变动的消息,现在肯定忙得厉害。

    不过他们的等待并没有落空,傍晚时分,一辆来接人的深灰色宾利就开到了门口。

    来的不是陆难本人,而是他的特助方木森。

    吴欣连忙站起来迎他,方木森走过来,颔首朝两人示意。

    “林少,吴女士。”

    他的态度很客气,但也无形中带着一种淡淡的矜贵。

    在林与鹤面前一直端着架子的吴欣对此却没有任何意见,毕竟她们和陆家的差距实在太过巨大。

    更何况,陆难现在还成了泰平的董事长。

    方木森没再耽搁:“陆先生的要求,想必两位应该已经清楚,我就不赘述了。林少,请随我来。”

    林与鹤起身,吴欣也跟了上去,笑着说:“与鹤年纪小,有些事情还不太了解,不然这次我陪他一起过去吧。”

    她打定了主意想和陆难见面。今非昔比,现在的陆难哪怕只是随意透露的一点消息,都能给人带来数不清的好处。

    方木森听见,却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吴欣,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

    “两位先生约会,吴女士跟着想做什么?”

    吴欣被他问得有些尴尬,干笑着道:“毕竟是第一次见面……”

    方木森的神色冷了下来:“吴女士慎言。”

    “您应该清楚,林少是陆先生的结婚对象。”他语带警告,“第一次见面这种胡话,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

    许是在陆难身边跟得久了,方木森沉下脸来时,也隐隐蕴着一种令人胆颤的寒意。

    吴欣语塞,她想起自己刚刚还在反复警告林与鹤必须假装亲密不能露馅,结果反倒是自己出了差错,不由哑口无言。

    最后她也只能讪讪应道:“是,是,我清楚了。”

    方木森看了眼腕表,道:“不早了,陆先生时间宝贵,我要送林少过去,吴女士还是请回吧。”

    吴欣无计可施,最后也只能离开了。

    方木森带林与鹤上车,走到车旁,他先一步上前,为林与鹤拉开车门,抬手垫在了车顶。

    “林少,请。”

    林与鹤有些惊讶:“谢谢。”

    方木森的态度比刚刚面对吴欣时温和得多,他恭敬应道:“分内之事。”

    林与鹤上车,方木森去了副驾,道:“陆先生在国金顶楼的环形餐厅等您,他有个会议,两分钟前才结束,没能走开,所以派我先来接您。”

    林与鹤有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和自己解释这些,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了:“好。”

    半小时后,汽车抵达国金大厦。两人走进大厅,侍者为他们按下电梯,方木森却没有走进去。

    林与鹤意外:“你不上去吗?”

    方木森略一躬身,答道:“这是两位先生的约会,没有其他人打扰。”

    林与鹤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这居然是真的约会?

    电梯上行近百层,抵达顶楼后,侍者也只是把林与鹤领到了餐厅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想到自己要独自面对那位陌生的陆先生,林与鹤终于生出了些许紧张。

    他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无比重要的面试,或是答辩一样。

    因着气氛太相似,林与鹤甚至回想起了自己进行国奖答辩时的经历。

    可就算那时,他都比现在要胸有成竹得多。

    感应门缓缓开启,林与鹤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顶楼餐厅已经被清空了,没有客人吩咐,侍者也没有进来。明亮宽敞的环形大厅里,只有一个人在。

    林与鹤一走近,那人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林与鹤一向畏寒,暮秋天凉,现在的气温已经够他受的了。被那个男人毫无温度的冰冷视线一扫,他觉得自己好像更冷了一点。

    像有无形冰霜,一点一点地将他的身体冻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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