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年,冬至,竹林中的小院像座坟。屋檐围成一个棺口,飞雪扑簌,似搓了一把骨灰洒落,勾魂的黑白无常,正在人们的头顶飞来飞去。
沈淑昭想抬起头来,却只感到一阵头疼欲裂。
“二小姐。”这时眼前人笑了,“你逃不掉了!”
她虽然还有一丝恍惚,但还不至于认不出故人,于是充作未闻,轻易地越过被他所遮挡的景物。
眼前首先是一片熟悉的竹林阁,好像在那背后是一条她常去散步的小径,里面临湖有一座石亭,自己总在那里坐,不带下人。
这儿叫什么名字?
沈淑昭只记得自己住了一段时日,身边跟着不少人,他们崇敬她,无话不听,男女皆有。在这里受得过一番精心照料,只是当这个人出现后,他们都已躺在了院外血泊中。
再看一眼对头的人,他马脸细眸,微阖眼时,更将其黑成一条线,窥不见底。
这个男人是当朝大宦官——高德忠。
沈淑昭打量起他,虽然此人在朝中深受太后器重,已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即便就是到了这个地位,也叫人可怜。
她就是当朝太后的侄女,像这种人,她是看不起的,不是因为出身,要知道,普天之下除了皇帝皆是奴才——但她很清楚一点,太后一个女人掌握天下,令万臣跪拜,高德忠身为人人唾弃的阉人,凭此一举翻身,按他的话来说,就是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男人,但他却从没想过一个道理,让人变得卑贱的永远是因为棋盘的不公,而绝非自己。
说起来,像他这种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旦摆脱了歧视,就开始同样地去歧视其他人。
有的事不做,他便是自己的主人,有的事做了,他就已彻头彻尾沦为了它的奴隶。
但很快地,沈淑昭忽然头更疼,也许是因着眼前立着一个真实存在于过去的人,想深入其中后,却只能迷茫地发现一片空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罢了。
她尝试着不要慌乱,真是奇怪,自己似乎忘记了许多事情,隐约只记得半年前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奉召入宫,跟随太后学习权术,可惜皇上天生体弱多病,她还没来得及利用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帝位轮了一圈人。
谁来做主?自然只能用兵马说话。
她好像为了躲劫才来到这里,至于是因为哪件事?想不起来了。
沈淑昭不禁皱起眉头,这时面前人把怀中拂尘一挥,它就像一尺白绫,悬绕成圈,最后轻飘飘地,落下来,倒吊在人头前。
“别等了。”
高德忠说道。
“幸亏太后早就发现了你私通叛党,你另起炉灶也就罢了,蛊惑长公主又算怎么一回事?”
沈淑昭一怔,这叫什么话?
觉察她的刹那失色,高德忠换上意味深长的眼神,“二小姐也算有本事,不枉太后娘娘重视你,只要你想,男女都一样。”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的声音很冷静。
高德忠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背后天角的长云正朝一个风向推动,慢慢卷成眼睛,在上头睁开,这山林是如此狭隘,一处破洞便尽收眼底。
日光落了下来,它三落云霄,犹似清河折转湾角,穿透这撕裂开的天洞,而后平等地洒向每一条生命。
四方白鸟盘旋,视野灰朦,它们并不属于天空,但属于人类,此时正密切地帮自己的主人观察附近敌情,以此杜绝这场谋杀不会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我还知道——”
他看着她。
“你会死得很痛苦,默默无闻,你想要的名垂青史,权力,道义,都会在今天以后化为乌有,没有人知道你,天下都会忘记了你,你所做的任何努力随之烟消云散!你也只能看着你憎恶的人像东方旭日一样缓缓升起,然后,被永远埋葬在这里。”
没人记得?
沈淑昭想了想,自己好像也不记得他们,这根本没什么差别。
高德忠见激她无用,不禁感到躁怒,顿时大声道:“喝!”他踢来一壶酒,滚来滚去,抵至她脚边。
“这是?”
“少耍花样,我现在可以有一百种方法杀了你,这附近全是弓箭手,但太后娘娘对你格外开恩,让你可以死的安详点,你不想要痛快就直说!”
他面目狰狞,沈淑昭却很平淡地拿起来,心中也说不清为何,好像不止这竹林中过去的随从害怕她,就连眼前人也是如此。
这太监可是一个因为折磨的手腕而震慑天下。
他凭何不踏过来?
“你不会是——”她忽然抬起眸子,“不敢过来吧?”
“你!”高德忠话音刚落,刚想踏步,又马上止住了,他露出还好没被激将的庆幸,随后指上一变,顿时多出细针,“我现在站在这里,就可以让你的喉咙开花,你想试试吗?”
她察觉到了这一变化,不由得慢慢放下酒壶,轻轻莞尔一笑。
“不急。”
“你做什么!”高德忠脸色愈来愈难堪。
沈淑昭知道正常地问,是套不出任何话来的,虽然已经忘记了发生过什么,但她故作叹了口气,一声冷笑。
“高公公,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皇帝之下怎有人能永远安稳?不管那位置上,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你做到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抬起头来,眼神自悯。
“本朝不止一个贪官,不止一个奸人,也绝不止我一个沈淑昭,换上谁来坐在这里,都会选择跟我一样,高公公,你现在已经是中常侍,受尽太后重用,但你是个酷吏,因为匕首锋利而背尽了人命,但时间只要再久一点,你就会明白了——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住口!你这个娼妇,要不是你狭以媚道来勾引长公主,你会有今天吗?太后娘娘待你多好,你却想着让她断子绝孙?”
媚道?一个女人……沈淑昭深感吃惊,怎么自己就安上一个雌雄祸水的名号了?真是何其荒谬,竟被一个宦官骂成这样。
若她真是娼妇,死前竟一无所知,那还真是“老天开眼”了。
高德忠继续冷嘲热讽道:“至于朝中的事,你少装了,自己做的事哪一点算是为了天下?决定他们死的,是你,决定他们活的,也是你,不让他们听,不让他们看的,都是你,现在朝中乱成这样,当然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沈淑昭心中越听越虚,甚至有了一点怀疑,难道自己真该死吗?
“你别急,我会喝的。”
她继续问出心中的疑虑。
“不过我很好奇,做了这么多坏事,我去阴曹地府都怕冤魂找来,但是那位‘文德天下’的太后,啧啧,怎么……她连杀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犹豫?”
高德忠差些笑了,冤魂?这词从沈淑昭口中说出来,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他只道:“二小姐恐怕是多虑了,你的功德不配和娘娘比,先帝病重以来一直是由太后把持朝政,先帝糊涂,全是她来拨乱反,说来说去,你们就是看不起太后是个女人。可老天爷认的究竟是天公还是天母,阎王还是阎后,你还能道何不是?”
沈淑昭细细听来,忽然发现真有意思,于是她也笑了笑。
“高德忠,没想到你离了京城就开始大谈君民,与你往日在太后面前大字不识的屠夫样子……真是截然不同。”
“二小姐也不差,若非已经镇压住了叛乱,我们怎会知道你早就跑没了踪影?”
“我真做过这事?”她忽而陷入了迟疑,太奇怪了,难道自己真是十恶不赦之人?
高德忠见她还在戏弄自己,不由得心里一虚,忙警觉地观察起四周来,嗯,这附近确实都是自己人!无处不是骑兵,方士,他们藏在树林之间,锋利箭头统统对准了这里,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若要人想闯入这里,实在不大可能。
唯一的答案只有——
这个沈淑昭在拖时辰!
“别装了。”他不耐烦道,同时也在竭力寻找沈淑昭的破绽,“快点喝!”
沈淑昭眼见自己理亏,也就不接茬了,看来生死已定,她只能坦然接受了。
高德忠见她蓦地摇头叹气,忽然背起冷汗,这太不对劲了,此中一定有埋伏!
拧开瓶口。
停留在唇边,沈淑昭却眯起眸子。
她再次看到了,从高德忠脸上一闪而过的畏惧——
有意思。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停下来做什么!”高德忠在对面质问道,也把手上的银针对准了她。
沈淑昭直接把毒药放了下来,拍了拍衣袖,手腕上的珠花清脆作响,她面无表情,好一个淡定自若。
“一针穿喉吧。”她说,“我这辈子做的坏事太多了,必须要死得痛苦,才对得起我的良心!”
“你在说什么?”
高德忠的细眼睛终于稍微抿开了一些。
“我要你来杀我。”
“二小姐,你当我是傻子?”
沈淑昭一听,顿时嗤嗤笑出了声,方才因为失忆,所以显得有几分笨拙,但此刻,她已然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娇艳的面容生出梨涡点缀,笑不露齿,吸气声浅浅的,眉眼满是调笑,内勾上扬的眼角别有风情,妩媚中又含了一抹淡淡的清冷,可触又不可及。
她想起来了,自己好似以前经常这样与高德忠作对,也许她真的坏事做绝,也不说定?
这时高德忠再也受不了她的嘲笑,恶狠狠道:“好,好,你想要我就成全你?行啊,不过可惜了,你这张脸待会儿刮花了,缺了肉,露了白骨,不知道还笑不笑得出来?”
沈淑昭听后有一些无言,虽然她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在所有顶级的能力中,美色是最不值钱的那个,但她听后还是有几分感慨,眼前人说得……竟是比他口中的那个“自己”,还要看重容貌?
这时高德忠已用那根断去尾指的左手,慢慢地抚起银针。
看见了这一举动,沈淑昭逐渐想起了他平日里的手段,不免有些犯怵,要是估错了打算,他现在真的能过来折磨自己?又该怎么办?
前方传来踏雪声。
高德忠迈出了第一步,很快,有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他越走越快!
沈淑昭眼睁睁地看着他面上隐约透出惊喜,好像没有了害怕,心里一凉,算了,她闭上双眼,既然事情已经到了今天,那就付出代价吧。
“我命由你不由天,死就死罢。”
高德忠蓦地停了下来,站在远处,他神色古怪地说:“二小姐,像你这种人,藐议生死,可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它若有耳就来听好了,我朝清官多落难,良民多离散,它可当不起这么多香火。”
“那位神,岂会需要你们的香火?”
她不禁皱眉。
这人为何要这么说?
罢了罢了,自己已是将死之人,这些怪力乱神,待她死后自有分晓。
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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