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学又是感动得热泪盈眶,谭盛礼不忍直视,偏头看向边上畏畏缩缩站着的其他人。
谭家到这辈已经没有下人了,屋里站着的都是自家人。
谭辰清是独子,共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长女谭佩玉是原配所生,已经嫁人了,而面前梳着双丫髻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是谭辰清小女儿谭佩珠,现年13岁,生在重男轻女的人家,地位可想而知,小秦氏在时她的好日子还好过点,小秦氏走后,她和大户人家的粗使丫鬟没什么两样,好在长媳汪氏怜悯她,进门后待她不错。
可还是太瘦弱了。
在她身上,谭盛礼看到了谭辰清小姑的影子,那姑娘聪慧温婉,天资过人,为了家里亲人,嫁给了一位商人,商人给的彩礼多,她拿彩礼偷偷在惠明村置办了两百多亩田地,等出嫁那天全交给了谭辰清,要谭辰清留着科举时用,自此后,她再也没回来过。
有次谭辰清喝醉了说她嫁人过得不好,丈夫生病,她抛头露面帮着料理家业,丈夫病好痊愈跟伺候他的丫鬟好上了,丫鬟怀孕,他罔顾夫妻情面要和离,她不肯,上吊自尽了。
娘家薄弱说不上话,和离回家无异于给亲人抹黑,她心思通透,宁肯死在冰冷的婆家都没回来。
想起她,谭盛礼悲从中来,“佩珠。”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眼神怯弱,“父亲。”
轻轻柔柔的声音,谭盛礼不知道该说什么,谭家男人不争气,受拖累的是女人,嫁进来的女人也好,生在谭家的女人也罢,都过得不好,像汪氏,谭盛礼记得她生子不满一个月,身体没养好,却不得不下地操持家务,女人不好好坐月子,身子亏损得特别严重,他活着时不曾在意女儿家的事,死后倒是看了不少。
“佩珠,扶你大嫂回屋躺着吧,别吹风着凉了,两个孩子还要她照顾呢。”
听到公公关心自己,汪氏诚惶诚恐,“爹..父亲,儿媳没事。”
“好好坐月子,养好身体,别年纪轻轻就落下了病根。”
寻常关心的话,落在汪氏耳朵里没觉得有什么,谁让汪氏是个农家女,知识浅薄呢,但落在谭振兴耳朵里就不同了,父亲这是明摆着对两个女儿不满,要汪氏调养身体生儿子呢,他眼神暗了暗,想说汪氏娘生了六个儿子,汪氏怎么就没那个命了。
早知这样,自己何苦娶她啊。
长得不好看,说话粗声粗气的,婚后纠正她好多回,仍然改不了陋习,谭振兴觉得白费那些彩礼了,有那笔钱,娶个好看娇美的姑娘多好。
想归想,这种话是万万不敢说的,谭家家风纯正,素来没有纳妾的说法,否则也不会没落得这般快,为此,他父亲没少抱怨老祖宗没有先见之明,纵观古今,哪个庞大的家族不是妻妾子嗣成群啊,妻妾多,子嗣充盈,纵使有几个不争气的子孙也不至于败光家业,要知道,有不争气的就有争气的,总能继承家业,将家族发扬光大。
谭家为什么几十年就败得惨不忍睹,子孙不争气是个因素,再者就是子嗣太单薄了。
他爷爷那辈兄弟好不容易多点,结果没养活,父亲又是独子,想要振兴家业何其艰难啊。
谭盛礼不知他的想法,只看他嘴唇咕噜咕噜翻滚着,怒火中烧,“谭振兴,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直呼其名的叫谭振兴,吓得谭振兴抖了个激灵,不知道为何,身上好几处地方又隐隐作痛了,慌乱地摇头,“没什么,想起长姐了,父亲落水后已经给刘家送了信,照理说长姐该回来了。”
谭振兴真想念谭佩玉了,两人虽同父异母,但谭佩玉是他母亲养大的,从小就照顾他,有好吃的都会分给他,母亲去世后,是谭佩玉接替母亲的活,每天算账操持家务,她比自己年长,理应先嫁人的,因着放不下家里,硬是拖到他娶亲后才挑了户人家嫁了。
夫家是兴山村刘家,共有四个儿子,谭佩玉嫁的刘明章是刘家次子,前年过了府试,这次和谭振学同去郡城参加院试,谭振兴反应过来,忙问掩帕抹泪的谭振学,“二弟,姐夫考上了没?”
谭振学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考上了。”
就他不争气,就他没考上,他无脸见人啊,“呜呜呜...姐夫考上了,呜呜呜....”
谭盛礼:“......”到底谁兴起的家风啊,动不动就哭哭哭。
“别哭了。”再好的耐心都快被磨平了,何况谭盛礼不认为自己是有耐心的人,任谁死了几十年眼死不瞑目,睁睁看家业被子孙后代败光恐怕都没个好脾气。
谭振学嗝了声,不敢再哭,谭振兴双眼放光道,“姐夫考上秀才了?怎么没人来送信啊。”
刘家条件比他们差,谭佩玉属低嫁,院试前刘明章经常来谭家请谭辰清指点他文章功课来着,考上秀才是十里八村的稀罕事,少说得摆几天流水席,他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呢?转而想想自己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刘家莫不是以为家里没人?
“父亲,姐夫考中秀才,咱们送什么礼好啊。”谭振兴不太瞧得上刘家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刘家出了秀才,不仅能免20亩税不说,还能免2个人徭役,这在祖祖辈辈种地为生的农家人看来,是天赐的福运啊,自是要好好巴结,沾沾喜气了。
谭盛礼没有作声,谭辰清重男轻女,提及长女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女婿似乎也颇为不满,听谭辰清的口气,刘家该是瞧不起谭家的,纯粹看中谭佩玉贤良淑德又认识字而已,这对谭辰清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明面上不曾甩过脸色,在他面前没少骂刘家狗眼看人低。
刘明章考中秀才没送消息来,只怕也是有想法的。
不过他更在意自家的事,冷冰冰反问,“家里还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吗?”
托谭辰清这个不肖子孙的福,谭家清贫如洗,仅有的银两给谭振学做了车马费,剩下的买了清明祭祀用的香蜡,鸡和酒。
谭振兴发愁,“那如何是好,刘家宴客,咱不去怎么行。”
他和谭辰清商量,“父亲,不若问隔壁邻居借点吧。”像这几日谭辰清吃的鸡,全是问邻居借的,以后有钱了折成钱还回去。
语声刚落,就看谭辰清面露凶光,双手按向身下的凳子,谭振兴身子一颤,赶紧跳开两步远,护住脑袋求饶,“不借不借。”
他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问别人借钱,是他多嘴说错了话。
去刘家的事情没有再提,谭振兴心头郁郁,刘明章考中秀才,刘家势必水涨船高,他们不想方设法和刘家搞好关系,被别人捷足先登就亏大了,左思右想,谭振兴回屋找汪氏,让汪氏出面借钱,这样就无损于他父亲的颜面了。
“投其所好,姐夫如今是秀才了,你借了钱去镇上买套文房四宝,明天我们去刘家瞧瞧。”
汪氏正侧着身奶孩子,不知为何,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饱经常扁着嘴哭,虽说是女儿,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公公和丈夫嫌弃,她却喜欢得紧,轻柔抚了抚女儿额头,问道,“借多少钱合适?”
她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在她观念里,提到文房四宝就是钱堆出来的,村里有个老童生,他媳妇经常骂他买笔墨纸砚的钱都够给儿子找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了,偏偏老童生性子倔,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读书,几十年都在为科举奋斗。
村里好多人说他是魔怔了,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即使考上秀才有啥用,不如攒着钱给儿子找个媳妇延续香火。
因此听谭振兴提到文房四宝,汪氏心头跳了跳。
谭振兴哪儿知道借多少,以往都是谭辰清负责礼节方面的事,他拎东西跟在身后就完事,琢磨道,“多借点吧,真要用不完留着贴补家用。”
汪氏心里没底,却也应下。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她就起床准备做饭了,踏出门看院子里站着个人,灰衣长袍,背影笔直,脑袋直勾勾仰着,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柚子树,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定睛一看,是谭辰清,汪氏想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父亲,你醒了啊?”
在谭家,称呼是有规矩的,不能像普通人家唤爹娘,而是称父亲母亲。
哪怕汪氏嫁进门四年,仍不太习惯。
谭盛礼回头,看是汪氏,眉头皱了皱,“谭振兴呢?”
汪氏指了指屋子,“还睡着呢。”
不睡到日晒三竿他是不会起的,汪氏已经习惯了,谭家除了还在读书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几乎都是爱睡懒觉的。
谭盛礼轻轻嗯了声,让汪氏回房间躺着,把月子坐满,其余的事别管。
子孙不孝他来管。
薄雾散开,太阳升起,暖暖的洒下金黄的光,至半墙时,谭振兴醒了,他踢开被子,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像平常般出门找吃的。
推开门的刹那,明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哇哦,又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刚想吟诗两首,突然,脑子一片空白。
因为。
他父亲握着根手臂粗的木棍,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外,面目扭曲得几近变形,他双腿打颤,下意识的抱住脑袋,双膝跪地,泪如泉涌,“父亲哟...”
“闭嘴!”
谭盛礼火气积攒几十年,可恨其他子孙不在,否则挨个打,他挥起棍棒,毫不犹豫地落在谭振兴背上,“满口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结果整日贪吃贪睡虚度光阴不思上进不求进取,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谭振兴疼得嗷嗷大哭,想说是不是打错了人,他昨天已经挨过打了,“父亲...”他嚎啕大哭,“我是老大啊。”
老二在隔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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