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话不能问也不敢问的,他默默地坐下,拿汤匙的手不受控制的瑟瑟发抖,给累的。
“劈柴感觉如何?”谭盛礼喂大丫头吃饭,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谭振兴疲软的手。
谭振兴摸不准自家父亲的心思了,说实话要挨揍,说假话也要挨揍,心思快速转了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谭盛礼似乎也不着急,慈眉善目地与大丫头闲聊起来,大丫头唤谭世晴,因谭辰清不喜欢她,总不耐的喊大丫头大丫头,全家人就跟着喊她大丫头,倒是不怎么喊名字。
“大丫头喜不喜欢小姑煮的粥?”白米粥浓稠,里边放了白糖,甜甜的,大丫头欢喜的点头,口齿不清道,“好吃。”
女孩不受重视,没人教她说话,吐字磕磕绊绊的,谭盛礼与谭佩珠说,“你多教大丫头说话,有什么活喊你大哥去做。”
刚喂了口粥进嘴里的谭振兴差点没把粥喷出来,有什么活都给他,是要累死他啊,他究竟哪儿没如父亲的意啊,生闺女他认了,大不了下次努把力,争取生个儿子,叫他干活分明是不给他机会了啊。
“父亲。”食不知味的咽下粥,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儿子知错了啊。”
谭盛礼最讨厌的就是泪水攻势,脸色微沉,愠怒道,“不干活你想干嘛,谭家祖上再大的荣光那都是过去,如今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分别,村里其他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谭辰清父子几人心比天高,不约束他们脚踏实地,考中进士又能如何?为人德行不正,为官也是危害老百姓,与其养个贪官污吏,不如教他们踏踏实实做个农夫。
这是谭盛礼见证谭家从兴盛到没落最大的感触。
谭盛礼言词锋利,谭振兴找不着话反驳,他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养尊处优,以复兴家业为己任,从没想过会去地里刨食,他打了个哭嗝,突然道,“父亲,不读书考科举了吗?”列祖列宗死前有遗训,祭祖的时候要把科考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几十年过去,家里连个秀才都没考上,父亲痛定思痛,告诫他们务必要争口气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多久时间,父亲就忘了吗?
“德之不休,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有何面目利于世,读书之前先学做人,你和振学是家中男儿就得挑起大梁。”谭盛礼字字珠玑。
谭振兴瞅了眼细胳膊细腿的谭振学,“二弟也去?”
比起他独自干体力活,有个人帮着分担好事,好吧,他心里平衡了,只要不是他一个人干活就成。
“去。”
“父亲。”自始至终默不吭声的谭佩珠坐不住了,谭家世代以科举兴家为目标,都去干活,岂不得荒废学业?“家里事情不多,大哥二哥还是专心读书吧。”
“你不必与他们说好话,其身不正,他日侥幸为官亦不能长久,你和他们说说大致有哪些活,不懂的教教他们,从今往后,体力活让他们做。”不吃苦不懂珍惜,以为捧着本书就能蒙混过关长长久久的过安逸生活,懒惰而不自知枉为人也。
谭盛礼喂大丫头吃完了小半碗粥,这才自己吃早饭,他吃饭的速度不快,吃几口便会抬头看兄弟两。
谭振兴最是会察言观色,在谭盛礼几次抬眸后,他坐如针毡,狼吞虎咽地吃掉两个馒头,识趣地下了桌,“父亲,我劈柴去?”
“嗯。”回答他的是谭盛礼几不可闻的轻哼。
谭振兴瞅着桌前泰然自若的谭振学,假意咳了咳,示意谭振学跟上自己的脚步,谁知谭振学是个榆木脑袋,并不懂他的意思,而是关切的问,“大哥,你身体不舒服吗?”
谭盛礼抬起头来。
谭振兴面露惊悚,不敢耍小心思,迅速地走开。
堂屋安静了,谭盛礼吃了半个馒头,小碗粥,问大丫头要不要和他出去转转,惠明村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
大丫头歪头看了看谭佩珠,怯生生地回答,“好。”
惠明村约有五十来户人家,谭李赵姓最多,谭辰清自命清高,除去村长,甚少与其他人家走动,谭盛礼上辈子为官,困于朝堂不曾有归隐之心,如今生于乡间,向往起古人古人采菊东篱的乐趣来,因此出门时,他跨了个竹篮。
对此,谭振兴很是费解,他自认是最了解他父亲的,士农工商,尽管谭家已无人为官,他父亲仍是以‘士’自居,不太瞧得起农户,更别论跨个篮子悠闲自得地牵着大丫头出门闲逛,怪,太怪了,会不会是掉水,水从口鼻灌入脑子了啊。
说来也怪,后院那池子栽种的是莲花,文人的最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偶然听私塾夫子念起这诗,谭辰清回家便请人挖了个小池子,往里种了莲花,大有附庸风雅之意,醉酒的谭辰清围着池子走过无数回,偏偏清明那天栽了跟头,清醒过性情大变,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那如何是好。
“二弟,你有没有觉得父亲像变了个人?”
认真看谭佩珠劈柴的谭振学并没听清他说什么,倒是谭佩珠耳力好听清楚了,她满脸天真地说道,“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啊。”
谭振学附和,“是啊,父亲今早考察我功课鼓励我多出去走走看看,诗文要想出彩,和个人阅历息息相关,想提升阅历,靠的是和不同的人接触打交道,天天关在屋里做文章,言之无物,纵使勉强混个秀才,也过不了乡试。”
父亲聪明善断,必不会乱说的。
喊他们劈柴也是有自己的思量在里边吧。
比如,谭佩珠比他们劈得好是她有窍门,柴棍平面有纹路,顺着纹路轻轻挥斧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劈开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父亲果真是有大智慧的人。
“小妹,我来试试吧。”
谭振学撸起袖子,白皙俊俏的脸因着激动而泛红,谭佩珠将斧子递给他,给他指断面的纹路,谭振学点头,叉开腿,微微屈膝,双手紧张的握着斧子,谭佩珠退后两步,“不用太使劲,想想我方才怎么做的。”
谭振学瞪着眼,猛地将斧子落下,啪的声,柴棍劈成了两半,他惊呼,“小妹,看到没,我劈开了。”
谭振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劈个柴就兴奋得手舞足蹈,真不知考上秀才会怎样,他不屑地撇嘴,谭佩珠将他神色看在眼里,“大哥,你要不要试试?”
谭振学不感兴趣,“小妹,你说父亲什么意思啊,真的不考科举了?”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自祖父死后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自己给忘了?那可是大不孝啊。
谭佩珠低头,脸上轻轻冷冷的,“大哥,父亲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不然待会你问问?”
谭振兴要有那个胆就好了,算了算了,父亲不是说修德行吗,那就好好修,修好德行再说。
劈柴不难,谭振学越劈越上瘾,到后边连外衫都脱了,他负责劈,谭振兴负责把柴火码好堆到柴篷,兄弟两配合默契,没有半点抱怨,而这时的谭盛礼正蹲在地里与人闲聊,从谭辰清嘴里听的多是些牢骚,参考价值有限,详细情形得问村里人。
他容貌温和,气质儒雅,和镇上有钱人家的老爷没什么区别,村里人多敬畏他,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况他问的多是徭役赋税,物价以及庄稼收成,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眉眼自信从容地给他解释,谭盛礼为人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很得人好感,想到谭盛礼是读书人,懂的知识多,向他请教增收的方法,谭盛礼没有架子,从改善土质,到防治害虫,说得头头是道,不说管不管用,至少人家舍得告诉你。
大丫头在路边摘野花,担心她摔着,谭盛礼不时会看两眼,目光柔和,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
读书人眼界广阔,换得个恶婆婆,不知怎么骂呢,村里大多是重男轻女的,司空见惯了。
想到大丫头亲娘是汪家女,年轻媳妇们不由得羡慕起汪氏来,谭盛礼给长子说亲,不图对方家世,只图人品,光是这点就不知比人强了多少倍。
人多是随波逐流的,有一个人说谭家的好,其他人就纷纷附和起来,几番话下来,把谭家捧得像朵花似的,怎么看怎么好。
谭盛礼受之有愧,谭家回祖籍这么多年,不曾为父老乡亲做过半点好事,哪儿担得起他们的赞美,看大丫头摘花入了迷,越走越远,他喊了声,抬脚追了上去。
走了两步,只看小径上匆匆跑来个少年郎,看到自己,使劲地挥手,“谭叔,谭叔,佩玉堂姐出事了,我爹喊你赶紧过去看看呢。”
来人谭盛礼没见过,既喊他叔,想来是族里的亲戚不假,他答了声好,先把大丫头送回家,得知要去兴山村,谭振兴尤为感兴趣,“父亲,我也去吧,姐夫考上秀才,我还未当面恭贺他呢。”若不是昨天早晨挨了打,他就让汪氏出门借钱备礼亲自去兴山村贺喜了。
谭盛礼所有所思的看他几眼,“你想清楚了?”
谭振兴点头如捣蒜,喜上眉梢道,“父亲,你等会,我回屋换套衣服。”他要穿那身靛青色祥云纹的长袍,奢华富贵方能衬出他谭家长子才华斐然温文儒雅的气质来。
刘明章是秀才公又如何,他家祖上是出过天子帝师的!
谭盛礼面色沉着,摆手,“去吧,我等你。”
都火烧眉毛了,谭振兴竟还有心情换衣服!!
传话的谭生津心急如焚地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刘家摆流水席请了他爹,他爹回来说镇上有户人家有意和刘家结亲,虽没明说,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对方是瞧上刘明章了,刘母贪慕虚荣,势必不会留谭佩玉在刘家了,本想抽空给谭家提个醒,得知谭辰清落水病了就没提,害怕雪上加霜要了谭辰清的命。
谁知刘家那边等不及,短短几日功夫就闹休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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