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久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件好事,父亲太了解他,想什么都瞒不过他老人家,这不,刚到竹林,后边谭盛礼就跟来了,手里拿着那根触目惊心的木棍。
定是猜到他会偷懒,谭振兴一只手扶着竹子,一只手掏出别在腰带的书,嘹亮地朗诵起来。
谭盛礼皱着眉头,徐徐走近,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谭振兴那张娇柔造作的脸上,听声音就知道他没用心,跟他老子一个德行,嘴上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比谁都自私懒惰,这几年祭祀的贡品全被谭辰清以味道不好为由吃进肚子里去了,谭家到他这辈世代正直善良,子孙后代怎么就养成那般自私自利的性格了。
他挥了挥棍子,按耐住打人的冲动,训谭振兴道,“嗓子大背书就更快吗,要是那样,扯足了嗓门给我吼!”
见他怕得瑟瑟发抖,谭盛礼火气更甚,“杵着作甚?”
谭振兴被凶得差点把书摔了,忙正色,压低声音,正经严肃的朗读起来,“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读完这句,谭振兴偷偷瞄他父亲,胆战心惊的眼神看得谭盛礼又想打人,好好的男子汉,永远摆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跟女儿家似的,简直丢人现眼。
“站直了。”谭盛礼严肃道,“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谭振兴直起腰杆,脸色胀得通红,批注没来得及看,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上来,谭盛礼看向弯腰砍竹子的谭振学,“振学你来回答。”
“孔子说,以政令引导百姓,用刑罚约束百姓,这样百姓免于犯罪和刑罚,但没有羞耻心......”谭振学底子扎实,又在私塾上过学,这题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就此释义,谭盛礼又引出其他文章,“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是何义?”
谭振学从善如流道,“老百姓需要仁德比需要水火更迫切......”
谭振学回答还算流利,释义也准确,谭盛礼重新看向谭振兴,“复述振学之前解释的那番话。”
谭振兴不敢马虎,原原本本的把释义复述了遍,完了惴惴不安地看着自个父亲,等待指示。
“接着往下读。”
谭振兴继续。
接下来,读到复杂的句子,谭盛礼都会提问,谭振兴知识薄弱,多是谭振学在回答,不完整的地方谭盛礼会补充,顺便带着其他文章同时讲解,兄弟两学问有高低,如此便是都照顾到了,谭振学觉得受益匪浅,便是背得滚瓜烂熟的《论语》,经父亲点拨后,心境豁然开朗,对文章又有了不同的见地。
毫不夸张的说,父亲的学问比私塾夫子更高更深,见解独到,一针见血。
谭振兴也感觉到了,之前读十几遍都背不住的内容,如今读两遍就有印象了,父亲是在帮自己!
念及此,在他们说时,谭振兴竖着耳朵专心听,左右考科举是要用到的,早学晚学都得学,不如先记下,往后读到时就轻松多了,抱着这个想法,他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整个上午,就砍了两根竹子,兄弟两先将竹子拖回去,完了来拖枝桠,谭盛礼帮着搭把手,路上也不忘给他们授课解惑,慢慢的,谭振兴也能回答几个问题,他惊人的发现,尽管荒废几年,脑子里还是有点文章的,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是书到用时竟也有,幸哉幸哉!
有父亲亲自教导,兄弟两喜出望外,干体力活亦是乐在其中。
便是谭盛礼将手里的木棍换成了手指粗的竹竿,两人也不害怕了,父亲不是蛮不讲理随意迁怒人的性格,端正态度,虚心好学,父亲的竹竿就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想明白这点,两人忍不住反省平时是不是太过懒散,否则父亲怎么就看他们不顺眼呢。
秉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准则,两人不敢懒散,照着谭佩玉说的,有模有样把竹子砍短,围成笼子。
待顺着院墙围好笼子已是日落西山了,两人不知疲惫,欲再砍点竹子回来搭顶,谭盛礼让他们明日再做,趁晚饭前回屋写首与竹有关的诗。
兄弟两没想到临时有这个任务,相觑两眼,欣然应下。
写竹者必先成竹于胸中,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正好眼前有竹,兄弟两忙去看削短的竹子,反反复复打量,像要将其刻在心头,谭盛礼无语凝噎,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转身回到前院,谭佩玉抱着几件衣服从外边回来,看到他,偷偷将外边的纸藏进衣服里。
“父亲,刘家把我的衣物送了过来。”休书的事她没提。
谭盛礼瞅了眼外边,看不到来人,他道,“既是如此就收着吧,你不想穿就裁了给大丫头做绢花,鞋垫...咱家不缺这几件衣服。”
谭佩玉垂着眸,眸里水光盈动,她明白父亲的意思,不想她睹物思人,忆起不好的事,她轻轻点头,“成,裁了给大丫头做鞋子吧。”
事已成定局,她已经不去想了,倒是谭振兴和谭振学听到这话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谭振兴骂刘明章不是人,长姐嫁去刘家,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曾抱怨半句,他说休妻就休妻,半点情面不留,太不是东西了,那日就该多揍他几下的。
与他愤愤然的情绪不同,谭振学满是自责愧疚,如果他努力考上秀才的话,长姐就不会被休了。
怀着不同的心情,两人步履沉重地回了书房。
这一写,就写到了月上柳梢。
谭盛礼先让他们先吃饭,除了汪氏和大丫头,全家都等着两兄弟的,谭振兴受宠若惊,“父亲,不用等我们的。”
嘴上虽这般说,心里却暖融融的,父子连心,父亲终究是关心他们的。
“既是一家人就该齐齐整整的,吃饭吧,吃了饭继续背书,要把今天的任务完成。”
就剩下几页没背了,谭振兴有信心,“好。”
谭振学亦是如此,明明饭菜比以往差很多,甚至不见油腥,但吃着格外香,他慢慢扒了口饭,斜着眼睛观察他父亲,父亲快到不惑之年了,但不显老,眼睛炯炯有神,甚为坚定,心底多年的疑问又冒了出来,他不知道该不该问。
谭盛礼注意到他的眼神,搁下筷子,温声道,“是有什么疑惑?”
谭振学愣了下,问道,“父亲满腹经纶,为何不考科举呢?”他们兄弟都是父亲启蒙的,在他们看来,谭辰清学富五车,是谭家最有机会出人头地的,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参加科举,由不得人不好奇。
谭盛礼不知道谭振学问的是谭辰清还是他自己,谭辰清惯会装腔作势,实则徒有其表,胸无点墨,考科举注定失败,至于他自己,纵使博学多才,辉煌不过数十年,有何用?
他道,“遗子黄金宝,何如教一经。”留给子孙金银珠宝,不如教他们熟读经书。
谭振学面露愧色,“儿子让父亲失望了,日后必勤奋苦学,不辜负父亲的谆谆教诲。”
“吃饭吧,待会看看你们的诗。”
就诗的格律平仄韵来说,谭振学无可挑剔,但意境而言,谭振兴的更为细腻,比起传统以竹喻气节的诗文,他诗里的竹子是山河点缀,是百姓家随处可见的物件,比不得姹紫嫣红的花漂亮,比不得种类繁多的木头结实,却自有它的美和用处。
通篇下来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谭盛礼多看了谭振兴一眼,想不到他有点真才实学。
他如实做评,“如果这是乡试,振学的诗更入主考官的眼。”
谭振兴泄气,却也心服口服,谭振学的诗磅礴大气,有文人之风,而他的诗,太小家子气了。
没办法,如果不砍竹子不搭鸡笼他或许能写出谭振学那样的诗,偏偏他动手砍了竹子,以竹为诗,想到就是竹子的用途,眼皮太浅了。
谭盛礼话锋一转,“但这是会试或者殿试的话,振兴的诗更胜一筹。”
谭振兴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会试和殿试是科举最高级别的考试,考官也是由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主持,父亲的意思是说他比谭振学厉害?是这个意思吧,他没理解错吧。
谭振学也略有惊讶,细品之后,甘拜下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谭振兴的立意更深。
“父亲说得对,大哥的诗更为出彩。”
听谭振学也这般说,谭振兴按耐不住喜色,凑上前,眉开眼笑道,“真有这般好吗,我...我怎么想怎么写的,没有多想......”
这点谭盛礼看得出来,桌上还有两人修改前的底诗,上边写写画画,修改了很多次,谭盛礼把诗给他,“骄兵必败,你的诗能在会试中给你增分,也要过了院试和乡试再说。”
谭振兴的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但听他父亲又说,“我只以你们兄弟的诗论高低,你们要知道,考生不止你们,还有其他人。”
谭振兴更笑不出来了,和谭振学比他都没优势,再加上其他考生,岂不输得更惨。
县试过不了,绝对过不了。
“父亲...”谭振兴又打退堂鼓了。
谭盛礼抬眸,“何事。”
谭振兴抿了抿唇,摇头,“无事。”
“无事就背书吧。”
谭盛礼把他们的诗收起来,两人诗词方面皆有些天赋,诗文这门不成问题。
他们背书,谭盛礼就继续默书,用不着他提问,遇到不懂的地方,两人会主动问,谭盛礼也会耐心地讲解,待他们将今日的功课完成,谭盛礼就给他们布置明天的功课。
比私塾夫子布置的功课要多得多。
算是感受到寒窗苦读的气氛了。
难怪父亲不去考,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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