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又问了遍, 谭振兴歪着嘴，含糊不清又说了遍, 掌故弯着腰，疑自己耳背，特意将耳朵贴过去，谁知谭振兴闭上嘴, 不吭气了。
掌柜“”
旁边的徐冬山看不下去，虎着眼道，“生意上的事。”
徐冬山生得壮硕, 浑厚的嗓音犹如大石落地般敲在人心头, 掌柜俯首, 讨好地笑着，“小的这就差人请东家去, 还请公子去内室喝口茶”
谭振业抬了抬眼皮, 掌柜会意，低眉顺目领着人去内室, 泡了壶好茶候着。
被掌柜极尽谄媚的态度惊得瞪圆了眼，谭振兴不敢相信沉默不言的谭振业在外能这般唬人，好像迷雾中找到方向的人，眨也不眨的望着谭振业, 再次从头探究地凝视他, 聚精会神, 比背书还专注, 谭振业不动声色地端着茶杯, 脸上情绪不显。
拌老虎吃猪，谭振兴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来。
如果被谭盛礼看到，不打得他浑身青紫啊。
谭振业竟也不怕，果然出身牛犊不怕虎，换作谭振兴，借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
不说谭振兴崇拜得五体投地，日后出去应酬总想起谭振业今日这番表现，而那边，谭盛礼带着谭振学和谭生隐到了清河边的鹿鸣馆，此馆专为鹿鸣宴而建，几门的石壁刻着诗经小雅的首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影壁前站着几个身形瘦弱的读书人，正摇头晃脑的诵读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纷纷转身，见谭盛礼衣衫朴素，却如清风朗月，儒雅隽逸，不由得拱手作揖，“见过谭老爷。”
“同为新科举人，怎么敢以老爷自居，诸位唤在下名即可。”谭盛礼见礼，其他人却是不敢。近日谭盛礼拒绝韩山长的事传遍了，以书院学生为首，不无唾弃谭盛礼狂妄，但在此的都是举人，即使心有不屑，面上也不会露出分毫，和和气气的和谭盛礼打招呼。
毕竟，谭盛礼在解元前已经是小三元，学识过人，将来夺得也不可知，人们自然不会和谭盛礼过不去，不仅不会不过去，还得谦虚谨慎。
虽说读书人不以年纪论高低，在场的都为举人，没有高低之分，但谭盛礼不同，他是帝师后人，前途不可限量，加上巴西郡的读书人非常敬重他，连带着他们也露出敬畏之心来，且不知为何，看着面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谭老爷，始终无法将其与绵州书院学生嘴里目中无人的人联系起来。
三人成虎，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定。
简单的客套寒暄后，谭盛礼他们绕过影壁，进了庭院，庭院不大，唯有假山水榭，水榭种有青竹，竹叶翠绿，八角飞檐的亭子掩映期间，间或听到亭子里传来诵读声，来不及细听，被侧面的说话声打断了。
“谭老爷。”
谭盛礼侧目，来着穿着身菊纹缠枝的直缀，年纪比他小几岁，身侧跟着个面若冠玉的少年郎，谭盛礼见礼。
“鄙人姓江，这是令子，今日与我同场，奈何身子骨弱，最后两场答得不好。”江仁乃江举人次子，其子江同是今年解元的热门人选，哪晓得运气不好，连举人都没考上，不过有江举人悉心教导，江同迟早会中的，更不用说江同年纪小，机会多的是了。
江仁这般说，亦是为儿子解释落榜的原因。
“养好身体要紧。”谭盛礼安慰。
江仁眼神慈祥地扫过儿子，“是啊，他祖父也和他这么说，偏这孩子认死理，觉得错过父子共举的佳话，整天闷在屋里看书，我要不带他出门，没准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温习功课了，哎。”江仁兀自说话，视线轻轻掠过谭盛礼身侧的两名少年，“这两位就是令公子”
谭盛礼为其介绍，江仁调转视线，看向谭生隐，“绵州少有这个岁数的举人，你年纪小，前途不可限量啊。”
谭生隐礼拱手，“是辰清叔教得好。”他这话不是谦虚，若无谭盛礼教导，他就算能过县试，去年的府试也过不了，经史易求良师难得，他有今天，都是谭盛礼的功劳。
“是个谦虚的。”江仁淡淡说了句，却是不和他聊了，叫着身侧儿子，和其他读书人先聊起起来。
鹿鸣宴是由巡抚大人主持的，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在，尽管关于谭家的流言甚嚣尘上，但不妨碍几位大人对其感兴趣，巡抚姓杨，年龄和谭盛礼差不多，读到那篇文章，百感交集，此时见着真人，自是激动非常，不由得暗暗端详着谭盛礼。
官场沉浮，在他来看，没有阅历的人写不出那番发人深省的话，别说阅卷官看得湿了眼，便是他都不禁红了眼眶，为官者，一怕朝局不稳，二怕奸人蓄意陷害，三怕百姓不满，四怕子孙骄纵不成器，在谭盛礼的文章里，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然而文里通篇不仅有悲凉伤感，还有饱满的期许。
字字珠玑，巡抚大人闭着眼已能背诵，他纳闷谭盛礼经历过什么，才有会如此感受。
其他大人亦有同样的纳闷。
谭盛礼徐徐道，“祖宗死前留有叮嘱，儿子屡考不中，学生心生感慨罢了。”
谭家几位公子的事都在读书人圈子里传遍了，巡抚大人亦听说了些，问起小儿子的事，谭盛礼如实道，“少年冲动，行事不计后果，他已经吸取教训了。”
回答言简意赅，不说前因，只论后果，如他的文章，没有多于赘述，巡抚大人对其又生出几分好感来，又问他为什么不去绵州书院坐馆，以他的才学，定会教出几个进士来，桃李满天下不好吗
巡抚大人都想过，日后告老还乡办个私塾，收的学生不用多，有两个出息就行，这样纵使离开官场，亦有他的故事在。
看谭盛礼文章不是没有抱负的人，怎么会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呢
谭盛礼拱手，“师者，人之模范也，学生虽有几分薄学，育子却有损，无颜为师也。”这话他对韩山长说过，不过韩山长以为自己在戏弄他，兴师动众地再次上门邀请，尽管盛情难却，奈何他无心为师，他又道，“然而，若有人邀学生探讨学问，学生仍会喜不自胜。”
态度诚恳，巡抚大人赞赏道，“能言此者何为德不善乎，不过汝欲高而已。”
新科案首，谦逊有礼，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怎么会品德不好，只是要求高而已。
仅仅几句话，巡抚大人却觉得谭盛礼品德和巴西郡读书人说的没有出入，而坊间流言，人云亦云罢了，真正接触了解过谭盛礼再做评价的人又有多少呢
“今年案首，汝当之无愧啊。”
“巡抚大人谬赞了。”谭盛礼拱手。
鹿鸣宴上，吟诗作对是最热闹的环节，会评出好的文章和诗文传出去，让其他读书人见识新科举人的实力，以证这届乡试的公平公正，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行为，然而看到谭盛礼后，巡抚大人做主取消了这个环节，有谭盛礼这般渊博之士，往年的规矩对其是种侮辱。
再者，他们和谭盛礼聊及读书心得，竟发现谭盛礼学识在他们之上，自己常读不惑的地方，经谭盛礼解释后豁然开朗。
要知道，几位大人读的书类不同，困惑亦不同，但谭盛礼触类旁通，且门门精通，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们恨不得和谭盛礼寸步不离秉烛长谈，哪有功夫搭理其他人。
为官者，最忌喜怒形于色，而在谭盛礼面前，他们仿佛嗷嗷待脯的孩童，寸步不离地依偎在谭盛礼身侧。
谭振学和谭生隐在旁边端茶倒水，期间，巴西郡的两个举人请他们出去赏花，因着是熟人，两人不好拒绝，放下茶壶，旁边站着的侍从打声招呼，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巴西郡的另外两位举人都曾请谭盛礼指导过文章诗文和算学，今时鹿鸣宴上碰到，秦向阳再次道谢，万分感激，谭振学道，“秦兄严重了，家父常说，你们能请他看文章是看得起他，科举靠的是你们自己勤学苦读，与他关系不大。”
或许谭盛礼为他们拨开了云雾，但追根究底，是他们自己的努力早就了今天。
秦向阳道，“谭老爷谦虚了。”
鹿鸣宴交友，多是以郡划分，同郡的举人们为伍和其他郡的举人交流攀谈，秦向阳他们两人，瞧着势单力薄，秦向阳解释道，“不怕振学公子笑话，我们是不好意思请二位出来的。”谭家在乡试大放异彩，虽然为巴西郡打响名号，他们和人寒暄时，总觉得心虚气短，有谭振学在，两人自信得多。
“秦兄太过妄自菲薄，能中举，怎会没有真才实学”
穿过拱门，院子里的花儿开得正艳，尽管巡抚大人取消了吟诗作对的环节，众人自行邀了友人吟诗。
不好搅了他们雅兴，谭振学欲换身离去，却被江家父子叫住了，“谭家公子既是来了哪有离去的道理，我们以花为题作诗刚刚开始呢，都来吧。”
谭振学虽迟钝，也感受得到江家父子不喜自己，而事已至此，掉头离去更不好，他顿了顿，问秦向阳，“秦兄以为如何”
“盛情难却，咱们去凑凑热闹吧。”
园里姹紫嫣红的花，桃花最灿烂，江仁年长，他出了道以桃花为题的诗，但诗里不得有桃和花的字眼，咏花却无花，和乡试的题有异曲同工之妙，江仁让谭振学先做，谭振学拱手，“前来后到，我等刚来，不好打断诸位节奏，江兄先来罢。”
同场举人，以年龄论长并无不妥，谁知江同也在，平白矮了辈分，脸上尤为不快。
谭振学也注意到了，正欲解释两句，就听江同道，“不若我来为大家抛砖引玉吧。”
如此，自是无人反对。
谭家人在诗文方面极有天赋，便是谭振兴，他最引以为傲的都是作诗，何况谭振学了。江同送了首春桃，问谭振学此诗如何，大有挑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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