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的声音很轻, 却像千斤重的石头撞击着他们心窝,出身富贵, 衣食无忧, 他们或许不知民间疾苦, 但自幼聆听长辈教诲, 知晓男儿应有的责任,孝顺父母兴盛家族,偶尔顽劣, 也不敢恣意妄为,便是身在伯爵侯府的少爷们都不敢幻想永远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那种生活在父辈眼里是胸无大志是离经叛道
血脉传承,他们要读书走科举,要延续家族荣华,责任重大, 岂敢弃所有于不顾,无拘无束乃世外高人的境界, 凡人哪儿达得到呢
谭盛礼这话问普通百姓或许很多人体会不到,在座的都出身大户人家,亲族庞大,即使无心仕途也知道要守住父辈挣来的家业,认真思考谭盛礼的话后, 都沉默不语, 生怕被谭盛礼指名回答问题。
屏气凝神的神态看得谭盛礼心下摇头, 他再问, “诸位认为祥明居士如何此书如何”
祥明居士是个极有争议的人,为很多读书人所不喜,读书人认为他没有能耐,落榜后心生气馁放弃科举乃心智不坚,随后假借寄情山水赚取银钱,市侩俗气,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品质,有史书记载,当时有些人受书里灵动自然的景致描绘感染纷纷要出门游历,其中不乏有些官家子弟,为此,不少官员抨击祥明居士的书能祸乱人的心智,上奏朝廷将其设为。
在很长的时间里,此书确实为,只在坊间偷偷流传,后来还是边境打仗,有位将军借书里阐述的地形地貌击败敌人才为此书正了名
饶是如此,此书仍不被正统读书人接受,书里内容既不能有益于修身养性,也无益科举,看着还会上瘾,认真读书走科举的人怎么会接受这种消磨意志的书籍存在呢,唯有那些不在乎功名成败得失的纨绔有爱看,所以争议没有消除。
在场的学生哪儿回答得上来,脑袋垂得更低,活像缩头的乌龟,就差没缩进龟壳里了。
周围更是安静,谭盛礼不着急,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人举起手,谭盛礼望去,仍是杨严谨,谭盛礼示意,“请说。”
杨严谨不是个爱逞强的人,也是气氛凝滞怪异,担心谭盛礼难堪才回答的,他道,“史书记载,祥明居士的书无论在山川地貌还是水利方面都有帮助,虽卖以钱财,却非敷衍之作若说此书迷乱心智学生认为不尽然也”
祥明居士妙笔生花,言语精妙优美,仿佛身临其境心情激荡难以平复,好比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试问哪个读书人不向往呢
杨严谨如实表达自己的见解,谭盛礼看到角落里穿锦缎长袍的少年斜嘴嘟哝了两句,谭盛礼听不清,扬手,“你来说说吧。”
众人顺着谭盛礼手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楚何人后不禁佩服谭盛礼的勇气,因为谭盛礼指的不是别人,乃是叶老家的孙子叶弘
叶弘天资聪颖,几岁就能解复杂的算学题,尽管那时算学不受人重视,但他很受叶老器重,叶老走哪儿都带着他,十几个堂兄弟里,只有他是跟着叶老长大的,他不仅继承了叶老在算学方面的天赋,连性子也像,遇事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说话直肠子,不怕得罪人
他们都知叶老与谭盛礼不合,故意称病不来授课,谭盛礼敢让叶弘回答问题,不是火上浇油吗
众人抱着看戏的心情,眼神躲躲藏藏的看着叶弘。
叶弘胸有成竹的站起身,挑衅地剜了谭盛礼两眼,大声道,“此书兴于西北,那时米价四文钱,书价普遍在百文左右,祥明居士游览几个地方后,此书装订成册,卖以两百文,比普通书贵了一倍”叶弘的长处是算学,便从算学入手聊祥明居士品行,继续道,“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让人心驰神往是因不为五斗米折腰,祥明居士唯利是图,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想到谭盛礼说起祥明居士时脸上钦佩的神色,叶弘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此书虽然不是,但亦不是什么好作,祭酒大人贵为天下读书人之首,课上谈及此书怕是不妥吧。”
叶弘果然还是那个叶弘,众人不禁倒吸口冷气,国子监上下,恐怕也就叶弘敢当面说这种话,换作他们,别想有好日子过,谭盛礼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回府后少不了责罚,要知道,听说谭盛礼任国子监祭酒,家里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得顶撞谭盛礼,高雅名士,达不到亦要心生敬畏,若有半点不敬,家法伺候
想到此,不自主的偷偷观察谭盛礼,见其面色平静,脸上丝毫没有动怒的征兆,不禁佩服谭盛礼沉得住气,被学生嘲讽也能泰然自若温和如初。
他们的眼神透着探究打量,谭盛礼没有多想,诚恳地说,“在我看来,祥明居士确实值得人尊敬。”既然聊到书的卖价,谭盛礼以此抛砖引玉,从价格方面着手讲,寻常书籍卖以百文,那是读书人静坐在屋里苦思冥想而著,祥明居士游历名山,车马费生活开销不小不曾活在市井中,不懂柴米油盐的珍贵
“祥明居士把书卖给书铺许是为生活所迫,换种角度看,他若将所有的文章自己收藏不流于世面,世人又怎么从那活灵活现的文章里感受山川河流的壮观呢”
众人所有所思,再看祥明居士这人,形象骤然伟岸许多,但听谭盛礼说,“当然,这只是个人拙见。”
“祭酒大人说的有理。”杨严谨附和,“祥明居士的书日进斗金,他自己却是没什么钱,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祥明居士去世,留给后人的除了书籍并无多少钱财”这是杨严谨看的野史了,结合谭盛礼的分析,不是没有根据,祥明居士著文严谨,上了年纪后仍忙碌不已,翻出最开始的著作不断地修正,有疑虑的地方再次亲自去考察验证,这本书,是史上最为严谨的了。
否则不会解禁。
杨严谨作为户部尚书之子,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毕竟杨家藏了谭家半数书籍呢,杨严谨懂得多没什么奇怪,就是叶弘心里不服气,他读过的书也不少,到头来被谭盛礼反驳得无言以对,面上挂不住,撇着嘴极为不爽。
谭盛礼没有再说,要他们多去藏书阁翻翻书,明日的课仍和藏书阁的书有关,学生们叫苦不迭,硬着头皮问,“还是游记类的书籍吗”
“在藏书阁底楼,自己去找吧。”谭盛礼给出提示。
底楼的书籍乃国子监历年四季试的答题,没什么难的,至少有部分学生经常去借阅类似的书籍,得知明日讲这类书籍,默默松了口气,也有那什么都不懂的与人交头接耳讨论,谭盛礼拿着书走了,已至傍晚,该去接大丫头她们回家,谭盛礼先去藏书阁还书,出来时碰到叶弘。
他站在走廊上,似乎在等自己,“听闻谭老爷博览群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学样样精通,学生不才,想请教两道算学题可行”
语气咄咄逼人,谭盛礼瞅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等国子监放假如何”
国子监放假就在两日后,叶弘爽快应下,“成。”
“叶老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日日在府里钓鱼,好得很,叶弘道,“恐怕还得养上几日。”祖父瞧不起谭盛礼虚伪的嘴脸,怕是还得养几日,叶弘问,“祭酒大人可是有事”
“我有事想和叶老先生说,两日后我登门拜访如何”
叶家人多,但都在外为官,京里只有叶弘和叶老先生,叶弘想了想,“好罢。”
约好时间,谭盛礼先行离去了,接了大丫头她们,又给街边乞丐们买了馒头,这才回家,刚进门呢,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嘶哑,和谭振兴刺破天际的嗓音不同,卢状的声音穿透力弱上许多,大丫头扶额,“祖父,父亲会不会把人打坏了啊。”
她记得不错的话,卢状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吧,又做错何事惹谭振兴不高兴了
“去瞧瞧吧。”
谭振兴不想揍卢状的,他不是那冷血无情的人,卢状屁股的伤没好,他想积着等伤好后再说,可卢状耍小聪明,自认掩饰得很好谁知借如厕的机会往谭佩珠住处走,尽管刚走几米就被他发现了,但不揍他顿狠的谭振兴难解心头恨。
卢状痛得死去活来,还不长记性,每次挨打后都问他理由,谭振兴不会说实话,反问他,“你自己为什么挨打自己都想不明白吗”
卢状“”他哪儿知道卢状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心里那点心思被兄妹两看得透透的,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最后,只当谭振兴察觉到自己有偷懒的意图而惩罚自己。
见他趴在长凳上装死,谭振兴心里冷哼,顾及卢老头在旁边,装作悔恨愧疚的样子道,“爱之深责之切,你莫记恨为师”
“没,没”卢老头连连摆手,“大公子打得好,有你这样严厉的老师是大郎的福气。”
卢状“”
真不知谭振兴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尤其是他爹娘,白天来码头看望自己,不关心自己过得不好,尽问自己有没有听谭振兴的话好好读书,啰里八嗦许久,只考虑自己,卢状心如死灰,趴着完全不想动,结果连这点都不能如愿,谭盛礼挥着木棍催他,“下去上点药,好好养着,明早还得干活呢。”
谭盛礼到时,卢老头正感激涕零的扶着卢状回屋,谭振兴则拿手帕擦拭着手里的木棍,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看得谭盛礼颇为头疼,“振兴”
“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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