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156

小说:家祭无忘告乃翁 作者:芒鞋女
    那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让国子监的学生们极其难受, 落笔时犹豫不决,写了改,改了删,删删改改,越想越糊涂,明明眼熟的词句却模凌两可摇摆不定,太折磨人了,还不如考算学呢, 题难,想破脑袋也答不出来,不如心安理得地随意写几句敷衍了事,而不是像现在, 好像懂又不懂, 答错太不甘心了。

    孟先生巡考,听到好几个学生嘀嘀咕咕骂脏话,他怒然拍桌,“考场不得有杂声,规矩都不懂了是不是”

    声音浑厚, 吓得学生们噤若寒蝉,收起脸上咒怨,惴惴不安的放下笔继续沉思,沉思片刻, 提笔答题, 刚写几个字又觉得不对赶紧抹去纠结得眉间起了深邃的沟壑, 孟先生又想呵斥人,堂堂国子监学生,经义题都不会做,太丢人现眼了,刚刚经过两个白发苍苍的读书人旁边,人家下笔如有神呢

    还说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丢国子监的脸就万幸了。

    逛了两圈,孟先生莫名火大,平日总嚷嚷着功课多,想方设法地偷懒,到考试就没辙了吧,活该孟先生气哼哼地走来走去,低沉的眉看得国子监的学生更为烦躁,果然是新官上任,谭盛礼明摆着故意让他们难堪呢,自幼以进国子监为荣,外人面前提到自己国子监学生身份都倍感荣耀,此刻却有点喘不过气来。

    试问,作为天下最高学府,学生成绩远不如其他读书人,传出去多丢自己多丢国子监的脸啊,他们生来就高高在上,想到有天会被其他人耻笑就浑身犹如蚂蚁叮咬似的,最重要的是,传到祖父或父亲耳朵里恐怕认为自己给家族蒙羞,有愧他们多年教诲,到时更没好果子吃。

    明明轻松的考试,无端让他们遍体生寒,而且他们虽没有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但也不到懒惰无知的地步吧,谁敢相信他们经义考试会考得这么差

    谭祭酒真的没安好心啊。

    想清楚自己考差后的下场,学生们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仔细又仔细地开始答题,交卷后也不敢急着回家休息了,纷纷提着书箱往藏书阁走,试题是廖祭酒讲过的,藏书阁里必然有关于试题的书籍,他们像蚂蚁搬家似的汇聚在屋外,给守门的袁安两人行礼后就涌了进去

    谭盛礼注重规矩,袁安他们虽出身低微但家世清白,担得起他们的礼,进了藏书阁就火急火燎的去书架翻书,片刻后他们就找到了书籍,问题是书在手也不懂意思,书页干净没有注释,根本领悟不到词句的含义,有学生挠头哀嚎,“怎么就没注释呢,廖祭酒讲过的啊。”

    他身旁的学生探头附和,“是啊,廖祭酒怎么讲的来着讲过的题答错了,被我父亲知道就惨了。”

    家里长辈对他们寄予厚望,假如知道他们连学过的都答不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我更惨。”

    其他人纷纷附和,“我也惨。”

    来藏书阁的读书人都是家里长辈严苛特比在意四季试的人,以前考得不好会罚跪抄书,这次考不好,下场恐怕更惨,为什么呢,因为家里人羡慕谭家三进士的荣光,曾问谭家人打听,谭家大公子直言是父亲常打他们的缘故,棍棒底下出孝子,孝子懂家族荣辱自会用心读书那位大公子振振有词,祖父和父亲好像极其赞同呢

    回想谭家大公子描述挨打的场景,不知为何,在场的人都感觉肉抽搐得泛疼。

    藏书阁人多,担心他们口渴,袁安提着茶壶进屋,注意到他们脸色苍白,以为是中暑了,柔声询问两句,学生们不好聊家里的事,便举起手里的书说不懂意思,这书袁安有印象,抄书时谭盛礼在,问他们懂书里意思不,他回答说不懂,谭盛礼就给他们讲了其中几页,只是谭盛礼说讲得很浅,便于他们理解,若是要传给家里读书的儿子看就得往深处探讨,袁安就将谭盛礼的解释转述给他们听。

    袁安说完,只听有人惊呼,“哇哦,我胡诌的,竟然答对了。”

    也有人阴郁忧愁,“我答错了,错得离谱,完了完了,南辕北辙,被我父亲看到怎么办啊。”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袁安安慰他们,“经义考试已经结束了,好坏已是定局,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明后两日还有考试呢,根据由易到难的程度,策论和诗文不知会难到哪种程度,与其纠结这些没用的,不如想办法补救明后两场考试,顾不得聊天,转身咚咚咚就往楼上跑,脚步沉重急促,像打雷似的,袁安小声提醒,“轻点声,祭酒大人他们在旁边阁楼阅卷,莫打扰了他们。”

    焦急起来的学生们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恨不得将楼梯踩破,说起来也是谭盛礼会来事,不知抽什么风,前几日安排他们晒书就算了,还将书架的书重新排列,底楼以儒家书籍为主,修身养性,往上是各类杂书考卷,他们想翻阅国子监以往的优秀文章诗词,必须到最高楼。

    文章和诗文是他们的长处,可这两门都考不好真没脸见人,赌上自己的身份尊严,他们不敢输,故而不断地翻以前的考卷,聚精会神,坐到天黑都舍不得走,好在没人撵他们,故而好些人晚上不回家直接在藏书阁看书,准备通宵达旦。

    勤学的劲儿看得几位阅卷官匪夷所思,经义这门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国子监学生们的考卷可谓一塌糊涂,除了个别答得好,更多地是张冠李戴不知所云,以为是学生们不努力的缘故,但他们却在熬夜读书

    怎么回事啊

    第三场考试是策论,偷偷熬夜温习了功课的学生们顶着臃肿青色的眼圈,但神采奕奕,落座时,研墨都比平日用力,可拿到考题时,差点没被气死,他们昨夜可是翻遍了历年国子监的策论题,还认真研究其中最难的几篇文章,祈盼谭盛礼嫌麻烦直接套用以前的旧题结果结果谭盛礼真他祖宗的有能耐,哪怕随意拿坊间故事做考题都没用以前的旧题。

    坊间故事啊,太简单了,简单得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国子监四季试的题,谭盛礼未免太小瞧人了吧,这种七岁孩子都知道的故事拿来考他们

    等等,以前两场考试来看,策论难度应该增大才是,这题别是暗藏玄机吧

    嗯,应该是这样的。

    这场考试巡考的为吴侍郎,因为他委实好奇国子监学生的情况,主动向谭盛礼提出巡考,题目他已看过了,鲁州流传百年的故事,鲁州清河私塾的孔先生性情高雅,许多父母都将孩子送私塾求学,其中有个叫李望为乡绅之子,因家里长辈宠溺娇惯,性情顽劣不学无术,常常翻墙出去与人斗鸡遛狗,某日与人斗殴错手杀了人,入狱后其父母以其为耻,为家族名声变卖田地搬到了别处,李望在监牢遭人欺负,多次自尽,孔先生听闻后,常常入狱探望,鼓励他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并和他约定会陪伴其左右直到他改好为止,受其鼓励,李望振作不少,却因某日听闻父母搬走的消息后再次大受打击自尽而亡,孔先生记得两人的约定,在李望出殡这日在他坟前自尽了。

    “学生囫囵,先生难辞其咎也,学生无望而忘,先生之责也”。

    孔先生留在世上最后的话,这番话曾感动了多少私塾先生,他们都以孔先生为典范,约束学生修养品行,鲁州文风就是之后十几年后渐渐兴起的,师道传承,孔先生不在了,但他的事迹影响着许多人。

    题目没有说后续的故事,孔先生去世,其子体谅父亲疼爱学生的心意,做主将李望葬于孔先生坟旁,半年后,李望的父母闻子死讯而来,和孔家人大吵大闹要他们归还李望尸体,将李望坐牢的事儿尽数推到孔先生头上,不惜将孔家人告上公堂,鲁州知府感念孔先生光风霁月的品行,将李望父母收监入狱,养不教父之过,父母之弃子先生之爱生,何其讽刺

    据说那是有史以来父母受儿子牵连入狱的

    这则故事与鲁州读书人而言太熟悉了,鲁州读书人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这位孔先生的功劳,但让他们真正落笔写文章,竟有些理不清思绪,国子监的学生更甚,于他们而言,先生无辜又死板迂腐,学生何其多,若因学生过错就不离不弃不惜舍弃性命太草率了,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相较而言,李望父母的做法情有可原,弃车保帅,何况家里子嗣多,因其中个儿子蒙羞离开无可厚非,儿子过世,父母想将儿子好好安葬出身大家族,自幼就被教导要懂权衡利弊,李望父母的做法是大多数父母都会选的。

    平心而论,他们不赞同孔家人的做法,父亲为心里志向而亡,为人子安心将其下葬即可,就因那份苛求完美的心思惹来多少麻烦啊,想归想,他们却不敢表达出来,孔家在鲁州极受人景仰,鲁州文风也日渐兴盛,几十年来与江南齐头并肩,就说今年会试,谭家拔得头筹不假,但论人数,高中最多的仍然是江南和鲁州两地的人。

    这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入仕前,吴侍郎看到的是先生对自己教书育人的严苛,以及感人肺腑的师生情谊,为官后,他看到的是鲁州知府的大胆,父母要回儿子天经地义,鲁州知府却没答应,这种判法史无前例,上奏朝廷时还引得朝中大臣讨论,认为有失偏颇,但皇帝却赞成其做法。

    皇帝说他维护了百姓心里读书人该有的风骨,以及警醒世人为人父母该承担的责任。孩子是自己生的,好与坏都是自己教导的结果,因儿子出息光耀门楣就春风得意四处炫耀,但儿子犯错后就恩断义绝翻脸无情令人心寒至极,要知道,所有人做父母前都是人家子女,怎么能让天下子女寒心,怎么能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明明是坊间故事,认真剖析内里道理却仿佛亲身经历般,吴侍郎垂眸望去,发现无人动笔,但自己心底情绪翻涌,忍不住想抒发几句,招手吩咐人抬来桌椅,自己写了起来。

    这类文章,阅历丰富者占很多的优势,纵观所有人的文章,也就谭振业敢和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读书人较高低,吴侍郎是站在为官者的角度论述的,字里行间充斥着为官者的难处,请谭盛礼点评,谭盛礼道,“吴大人为官已有好些年,心境明朗开阔,怎会觉得迷茫呢”

    吴侍郎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不是谭盛礼这样的人能明白的。

    但听谭盛礼又道,“皇上仁慈又励精图治,怎么会迷茫呢”

    吴侍郎恍然,是啊,皇上是明君,他又什么好迷茫的呢

    “谢谭祭酒指点。”

    谭盛礼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将文章递给吴侍郎,也不打听朝堂的事儿,和吴侍郎说起明日的诗文考试来,比起策论,诗文更为简单写一首你最喜欢的诗。

    也就说不用即兴想,将以前写过的诗拿来用就行,根本用不着两个时辰奇怪的是,国子监没有任何个学生提前交卷,其他读书人半个时辰不到就交卷走人,国子监的学生尽数老老实实坐着,苦思冥想的模样看得巡考的孟先生再次想骂人。

    这道题算得上国子监历年来最简单的题,国子监竟没学生提前交卷,平时的功课到底是有多差劲啊,天下最高学府的声誉恐怕会受到影响,这群学生太他娘的给国子监丢脸了,他走到其中个学生面前,冷声问,“交卷不”

    还是头次巡考官问着学生交卷的,被问的学生吓得不轻,支支吾吾道,“不不着急,还有片刻钟呢。”

    孟先生气噎,又去问前排的人,照样得来同样的回答,他就奇了怪了,其他凳子都凉了,国子监的学生怎么就不着急呢

    他哪儿知道学生们自作聪明将题想复杂了呢,笃定最后这场考试最难,故而不敢轻易动笔,又看同窗都没交卷,就更不敢先交卷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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