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那人, 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犯了些小错, 便罚在乾清宫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 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 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 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 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 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 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 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 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 心中越发惊慌, 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皁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还是沉不住气。”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警惕望着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声音有些发颤,脊背却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紧张。
握着她的手,皇帝轻易将她困在怀里。毓坤一瞬间气血上涌,细腻白皙的手掌却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这样的手,即便指腹带着薄茧,也是女人的无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却无论如何挣不脱。
皇帝漫不经心捏着她的纤指把玩道“谁能料到,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时毓坤反倒冷静下来。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松了手道“你以为朕要如何”
望着他俊美面孔上莫测的神情,毓坤倒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愿放臣归还,也不会杀臣,臣在一日,便为掣肘,南明则名不正言不顺。
侃侃而言,毓坤发觉皇帝饶有兴致,一瞬不转盯着她,不由缓缓停下。
见她望着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确不会杀你,原因却没那么复杂。”
缓缓压下来,他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她,毓坤下意识退了一步,方察觉到力量的悬殊来。
她虽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骑射皆精,并不柔弱,但与成年男子相比还显纤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费力便掐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相距极近,毓坤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她猛然发觉他比自己高许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暧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紧绷,皇帝道“朕不杀你,是因为将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着她的细腰道“心里的人又是谁”
毓坤感到眩晕,这实在是荒谬。
皇帝冷冷瞧着她道“是陆英么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来,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缀散开,束发的玉冠也乱了,毓坤狼狈不堪。
皇帝淡淡道“现在他就在外面,要朕宣他进来么。
她蓦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陆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她理着凌乱的衣襟,轻声道“陛下不过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败寇,若能为陛下增笑,臣自无妨。”
皇帝犀利望着她道“你是聪明人,但最简单的事却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着他。
皇帝负手道“十年内,朕不平东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只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临下道“要你来换。”
残留在腰间的热意透过薄薄衣衫漫上来,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觉得屈辱极了。
然而一直以来,江山社稷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至亲,宗室,旧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宝姝第二次遇见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边。
那夜后她着急还玉,辗转求告到崔怀恩那里,原本以为于他而言不过是件顺手的事,没想到却被崔怀恩断然拒绝,不止如此,还要她以后也不许提这事。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个小宫女,在司礼监秉笔面前是没什么脸面的,却还是忍不住软语央告道“崔爷爷,您行行好罢。”
被磨得烦了,崔怀恩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便这么说罢,若因此丢了性命,姑娘可还要还这玉”
宝姝有些发懵,想不出怎会有性命之忧,然她知道,崔怀恩那样身份的人是不屑骗她的。即便如此,一想到手里的玉是那人心爱之物,丢了不知该有多伤心,咬了咬牙道“性命也是恩公救的,便是还回去也没什么。”
崔怀恩有些怜悯地望着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回去等着罢,若有机会你自己还了便是,可不要再去求旁人。”
待过了几个月,由春转夏的时候,皇上到西苑避暑,要带宫人随行,宝姝竟选在列。宫里管在皇帝身边伺候叫当上差,虽然她只是管着灯油火烛,到不了皇上近前,却依旧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就连走在夹道上,一般的宦官见了她也要低眉垂手,恭恭敬敬给她让路。
身边的姐妹都羡慕极了,宝姝却十分惶恐,她知道崔怀恩这么安排定有深意,果然到了西苑没几日,她又见到那人。
在紫禁城西面这处皇家禁苑里,浩渺的太液池被亭台宫阙廊桥岛屿划为北、中与南三海,前朝帝王于其间修建崇道的大高玄殿,如今已荒废了。
入了夜,宝姝将玉熙宫外的石龛点亮,忽见墙角有个人影,她唬了一跳,悄悄走过去,正见那人独自倚在宫墙下,似乎清减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垂下,姣美的唇抿着,望着渺茫的北海出神。
没想到那人还记得她,见到她怔了怔,片刻后道“你是那日”
宝姝用力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忙将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环递给她,如释重负合掌道“总算是物归原主。”
那人惊讶极了,望着其上新结的络子发怔。宝姝忙道“是我见那红线旧了,自主主张打了条替换,可是不合恩公心意”
那人怅惋一笑,摇了摇头,很快将玉接过系好,郑重道“费心了。”
宝姝这才发觉,她单薄的腰身不盈一握,竟比女子还要纤细。
不待细想,崔怀恩已带着两个人匆匆寻了过来,望见那人重重松了口气,沉声道“万岁正找您呐。”
宝姝不由想,皇上果然很器重她,已这样晚了,还要召见她。
然那人的面孔却苍白得厉害,嘴唇也失了血色。
虽如此,她依旧沉默着,随着崔怀恩,缓缓步入皇帝的寝宫。
又过了几日,忽然就出了件大事,与朝廷两相对峙的南明终是降了,不到两年,泱泱华夏归于统一。
皇帝下诏,选贤任能,前朝旧臣不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时间举国贤士聚于文华,皇帝择英萃于瀛台诏对,垂以国是。这样的盛事,要持续十日。
毓坤到了瀛台的时候,皇帝正在御案前看着什么。
这儿西苑南海中的一座岛,隐约望去飘渺如方外仙山,茫茫不可及。
她遥遥站定,逶迤的宫帷之后,皇帝未抬眸,只随性唤道“过来。”
毓坤走上前几步,但仍离得有些远,皇帝蹙起眉峰,打量了她一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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