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小说:俯首为臣 作者:蜂蜜薄荷糖
    直到冯贞轻声提醒,毓坤方从浑噩中回神, 那人已离场, 而福王与诸官员皆等她先行。

    虽知此前不过是个梦, 然与他对视的瞬间,毓坤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止住想逃离的冲动。

    詹事府少詹邝佑陪她出了武成阁, 毓坤心事重重上了轿。回东宫的路上, 梦境与现实交缠, 她指尖冰凉, 掌心滚烫, 久久难以平静。

    先前她曾以为, 蓝轩虽有那样的权势,但与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连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也自认从未有得罪他的地方, 万不至于有什么纠葛, 况且梦中情景又那般荒谬, 自然当不得真。

    直到今日,她再次见到他。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 从他幽深的眸子里, 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 虽然只有一点,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便是她的胞妹,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轩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轩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若没有那个梦,她自然是无妨的,然经历了方才那遭,毓坤却觉得要离他越远越好。

    她实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虽然梦中的情景那般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身为陆府总管,赵瑞自然识得毓坤,万万想不到太子爷亲临,偏巧老爷入宫值宿。他领着府中家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要派人请陆循,却被拦了。

    但见太子姿态娴雅取了腰间折扇在手中一打,微笑道“不许惊动那么多人,我只问,你家二爷可在。”

    赵瑞心道,老爷特意吩咐这几日不许二爷见客,然却挡不住太子大驾。见毓坤居高临下觑来,赵瑞擦汗道“二爷因犯了家规,被老爷罚在后堂反省,奴才这便去”

    然话未说完,毓坤已负手迈过中门,赵瑞赶忙起身跟上。

    依制,一品大员的府邸不可超过三进九间,陆府宅院却有五进,后堂另有一处园子,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毓坤心中有个猜想。果然,迈入园中便遥遥望见临水的凉亭挂着素纱帐,帐中紫铜熏炉燃着香,有个俊朗的身影端坐在一方棋坪之前。

    他自然便是陆循独子,太子伴读,陆英陆时倾。

    外面虽一场风雨在即,陆府后园却如世外桃源。毓坤不许赵瑞跟着,亦不许园中伺候的丫鬟通传,信步幽静花间,内心渐渐宁静。

    听到声响,陆英抬眸,望见身着常服的毓坤一怔,起身行礼。

    毓坤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繁缛。”

    自幼相伴,陆英倒不客气,取了一方蒲团请她落座,仔细瞧她。

    毓坤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张开折扇道“看我做什么。”

    陆英未答,只微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毓坤收起折扇,在他面前敲了敲道“那你倒先讲讲,究竟因何开罪了你爹,被关在家中受罚。”

    陆英沉静望着面前的残局,拈起一枚白子道“没什么,不过是因为秋闱的事。”

    毓坤了然,恐怕这世间最令陆阁老头痛的,便是他的独生爱子离经叛道,不肯入仕途。

    看陆英径自解古书上的棋局,毓坤道“旁人皆言陆相之子整日在府中莳花弄草,不问世事,我却知道你是要做清流,故意这般样子,与你爹置气。”

    陆英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否认。

    毓坤忍不住道“今年的秋闱你真不下场”

    今日她实是劝进来的,那梦令她如鲠在喉,若真是什么预兆,倒不如未雨绸缪,从眼前着手。若朝中有陆英在,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被动,她需他与自己站在一处,无论现在,还是以后。

    陆英道“他也是这般问我,我对他说,入仕又如何即便如父亲大人一般位极人臣,千古之后还不是成就史官笔下骂名。”

    毓坤莞尔“你真这么同你爹说话”

    陆英叹道“自然是真,所以他赏了我一巴掌,请了家法,让我好好反省。”

    虽是讲受罚的事,他语气却淡淡,毓坤依旧抱着期望,轻声道“那今年的秋闱”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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