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老友记

小说:兰波家的女孩 作者:米迦乐
    她在6月15日刚过了15岁生日, 自觉已经“长大了”。加百列从伦敦给她寄了生日礼物两只异常精美的木杆钢笔,木料是某种红木,坚硬, 雕花,上面还有贝壳和银镶嵌的花纹。

    这两只钢笔的收藏意义大于实用价值,她试着用钢笔写字笔尖做工极好,书写流畅。

    之前她托加百列办的事情, 他在两封信里说了一下事情的进度。有准确的地址当然很好找, 保罗魏尔伦确实病了, 但就是普通的流行感冒,远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那个叫利奥波德的男孩卷了魏尔伦的钱跑路了,魏尔伦靠着在伦敦为数不多的朋友接济,没有饿死,但确实有一段时间生活很困窘;病好后, 他又找了一份教法语的家教工作,饿不死, 但也撑不着;

    他问维塔丽, 接下来要怎么办劝魏尔伦去死这项工作做的不怎么好,那个懦夫就是不肯去死。维塔丽回信,说别让他回巴黎,警告他要是回到巴黎, 就会有警察等着他。怕死的人, 也会怕坐牢的。

    这不算是一劳永逸的解决, 但只要他不回法国, 别来骚扰阿瑟,她就能假装这人不存在。

    阿瑟没问过魏尔伦,似乎不再惦记他。他跟福兰在一起玩的很开心,福兰精通时下年轻人最时髦的游戏,在“玩”上面教了阿瑟很多。维塔丽倒不介意福兰教他一些“不怎么好”的玩法,阿瑟应该跟同龄人在一起玩,福兰可是对自己很有规划的年轻人,立志要在10年内成为知名画家,很惜命,不会胡搞瞎搞,所以压根不用担心他带着阿瑟玩的太疯狂。

    关于“未来”,18岁9个月的阿瑟兰波其实还是不太清楚。

    “我说不好,”他说“在沙勒维尔的时候,我整天只想着离开家、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无聊的小城、离开母亲”

    “为什么想离开”福楼拜问。

    “那儿那儿的空气都令我难以忍受,即使圣诞节我也不太想回家,要不是维塔丽坚持要我回去的话。”他皱着眉。

    “一个人的家乡和家庭对他会有重大的影响,你可以恨它,但也可以同时爱着它。”

    “您呢,先生您喜欢鲁昂吗喜欢克罗斯瓦庄园吗”

    “克罗斯瓦庄园是我的家,我不太喜欢我的家庭,但还算喜欢我成长的地方。这儿,”他用手杖敲了敲脚边的草坪,“有一些快乐的回忆,为了这些回忆,我也乐意住在这儿。”

    阿瑟点了点头。卡罗琳太太就是一个传统的和蔼老太太,她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她的孩子们,没有给他们什么压力。从这一点来说,他很羡慕福楼拜。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想过。我能从沙勒维尔到巴黎上大学,已经是之前没想过的好事了。是维塔丽,”他微笑着看向不远处正乖乖坐在椅子上,当福兰的模特的妹妹,“她坚持认为我需要有一张大学文凭。我家很穷,先生,我没有大笔遗产可以继承,我必须想办法赚钱,好让母亲和妹妹们能过的好一点,有一张文凭应该能让我更快达成目标。”

    他说的很直率,并不认为贫穷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弗里德里克的能力有限,只能照顾他自己。维塔丽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孩,按说她不该到您这儿来学习,她要只是一个边境小城的姑娘,到了20多岁在城里找个家境差不多的年轻人结婚,那才是像她这样的女孩该走的路。可她已经到了巴黎,就不会再回去,更别说她已经决定要么成为小说作家,要么成为画家。她不会回去了,我也不会。”

    “你上次说的,想在报社找工作的事情,有头绪了吗”

    “有一些。我现在在给一些报纸写稿,他们按照字数付我稿费。”阿瑟很高兴,“大部分稿件没什么意思,我用笔名发表;那些有点意思的稿件,我会用自己的名字发表。”

    这倒也不错。福楼拜觉得这种工作性质很适合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的性子不太可能忍受老老实实待在办公室里,这种维塔丽说这叫“自由职业”工作形式更适合他,缺点是收入不太稳定,但当他熟悉给报社供稿的工作方式之后,会有更多的工作机会。

    至于维塔丽,她现在忙着玩,忙着绘画,忙着当福兰的模特,暂时放下了写作。还在忙着寻找合适的出版商,想把阿瑟的诗集推销出去。

    阿瑟写完了一本散文诗集,诗集的名字是地狱一季a sean  he。他把手稿带来了,整理挑选出不太满意的一些,将之扔进壁炉里7月份还要仆人点着壁炉也是没谁了留下的诗稿只是随便叠放整齐,便交给维塔丽。

    她问诗稿有顺序吗,阿瑟觉得不需要有什么顺序,但还是在一些稿纸上写下了页码。

    “不必太讲究顺序,也不需要顺序,你应该翻到任何一页都能读下去,并且尽量看懂。”

    “你该知道你的诗能读懂的人不是太多。”

    “是啊,可能。但那不是我的错,是那些人太笨”

    “我也不是很能看懂。我知道你写的很好,但要让我分析你为什么会这么写,我没法说明白。”

    阿瑟便望着她笑,“为什么要去分析一首诗歌应该是从心底能打动你,或是让你有所共鸣,有所思,你其实并不需要真的读懂。”

    她想了一会儿,点头,“诗歌跟小说不一样,小说需要让人明白你在讲什么。”

    “不对,小说也可以是没有清晰的故事的。”

    维塔丽愣住了,迟疑的说“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小说不过是一种创作形式,其实主要目的是为了创作者服务的,我觉得我说出了我想说的,就行了,我不必考虑到读者能不能看懂。”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创作的其中一个目的不是为了让别人也能看懂你想表达什么吗你想说的故事、你想表达的思想,你写出来,就是想要有读者的,不然你只需要把那些东西放在脑子里就行了,又何必写出来”

    阿瑟仔细想了很久,“你说的没错。创作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看的,也应该写给别人看,我是想让别人都能看懂我在说什么,但我不会为了让别人更容易看懂,而改变我的写法。那种写作方法我当然会,我还能写的很好,但如果创作不是为了能畅所欲言,写我想写的,那就完全没意义了”

    “可是,没有读者,就意味着没人买你的诗集或是小说。”

    这可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可能我就会是那种生前卖不出诗集,但死后却能小有名气的作者。”这类作者可不少见。

    他说的轻描淡写,似乎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维塔丽难过极了,“你不会的,一个优秀的、高明的诗人不能因为他的作品太超前而被埋没,才华或者说天赋永远都是稀缺品,一个聪明的脑袋应该获得他应有的价值地位。”

    “你别哭呀。”他轻声说“我其实不是太在意自己,我是说,我知道将来会有人承认我的作品,所以现在会不会有人认可我的创作,我反而不会很在意。”

    “我以为你、你应该是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的,现在就想。”

    “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没错,但那很难。”他叹气,抬手轻轻拉了拉她的发辫,“我只是一个阿登乡下男孩,我是一个天才,没错,我对自己有足够清晰的认识,但天才并不罕见。我想要出名,没错,但我更在乎我是谁,我首先要对自己有足够清晰的自我认定,然后才能让读者去去认可我、认可我的作品。创作是一件寂寞的事情,不论你写的是戏剧或是诗歌、小说,都是如此。你说过一千个观众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每个人的阅读体验都是不一样的,是这个词,是吗

    “我才18岁,在大部分作家来说,18岁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做什么,其实大部分人在18岁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要做什么;而我,15岁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人,我是天才,还想成为一个被人颂扬的少年天才。魏尔伦”他笑了一下,“他说我是太阳之子,虽然他说的大部分都是屁话,但这个词我喜欢。我可能注定要成为向往太阳光芒的人,我不是伊卡洛斯,我不怕被阳光灼伤我的翅膀,我只怕不能充分燃烧我的创作,我害怕平凡,害怕跟绝大部分人一样,毫无目标的过完一生。”

    阿瑟说的没错,对一个天才来说,害怕的是碌碌无为一生。

    他是骄傲的,也有骄傲的资格,他也不是不知道要“妥协”,比如他已经开始给几家报社供稿了,应该算是最早的“自由记者”他的内心是激情澎湃的,但也知道要负担起哥哥的责任,想要尽量多赚钱,好让她能过的更舒服一点。

    他的大男子主义思想还是挺严重的,现在就已经考虑到她将来结婚的问题了,担心她嫁妆太少可找不到什么好的结婚对象,对给她攒嫁妆十分上心;他认为女孩还是要结婚的,除了军人和诗人严禁考虑之外,只要对方长得还行、小有家产、对她很好,就可以考虑了。

    维塔丽对于他这个思想不予置评,也不搭理说什么呢虽然法国现在的民法规定女性年满15岁就可以在父母同意的情况下结婚,但谁特么要在15岁就结婚啊就像玛蒂尔德,16岁结婚了,可不就是遇到个渣男单身不好吗自己赚钱自己花它不香吗为什么要结婚啊

    她忙着寻找合适的出版商,从报纸上搜集小说广告,将出版社的名字和出版类型一一抄录下来,挑选了其中的几家,给他们寄去了信件和几首诗歌,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出版。毕竟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更好的自我宣传方式,大部分人想要出版诗集或是小说,除了有熟人推荐或是已经发表过作品之外,只能靠自荐了。

    维塔丽没有对这种撒网式的自荐抱有太大希望。

    之所以之前阿瑟为什么到处寄信给诗歌界的前辈,就是想先混进圈子里,混个脸熟,不过自从跟帕尔纳斯派这个小圈子渐渐疏远后,这条路不太走得通了。他认识魏尔伦之后,只在报纸上发表过两首诗歌,没有获得什么强烈的反响,本质还是因为他的诗歌不像帕尔纳斯派诗人的诗歌那样“易懂”,比如苏利普吕多姆,这位日后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位获得者,1869年出版了诗集孤独集,其中有一首破裂的花瓶

    “扇子一下微微敲裂

    马鞭草枯萎的花瓶;

    这只不过轻轻碰击;

    并没发出什么声音。

    可是这轻微的裂痕,

    每天蚕食水晶容器,

    隐蔽而切实地延伸,

    慢慢绕圈裂开瓶壁。

    清凉的水滴滴外渗,

    花儿的汁液全枯竭,

    发掘此事还没有人;

    别碰花瓶,花瓶已裂。

    情人的手往往如此,

    碰伤心灵,留下痕迹;

    随后心儿自行开裂,

    爱情之花凋谢而死;

    表面看它原封不动;

    感到伤痕深深扩大,

    心儿低声饮泣哀痛;

    它已破裂,别去碰它。”

    维塔丽自己写不好诗歌,但不妨碍她嘲笑这些一本正经的诗歌,认为没一个人能跟自家哥哥相比。“天赋”是这么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你一旦见过那些充满灵气的诗篇,再看那些“平淡无趣”的诗歌,就会觉得弱爆了,没得比。

    地狱一季里随手抽出一张诗稿,就是闪亮的文字

    “我难道没有一次英勇、美好而又虚幻的青春,幸运地写在金页片上出于怎样的疯狂、怎样的错误,现实中我才如此虚弱你们说野兽因悲伤而抽泣,病人绝望,死者被梦魇折磨,那么,请你们也讲讲我的沉沦与昏睡的缘由吧。我再也无法说清自己,就像乞丐无从解释他们念诵的天主经、圣母经,我连话也不会说了

    不过今天,我和地狱的缘份已尽。那确曾是一座地狱;古老的地狱,人子打开了它的大门。

    同样的沙漠,同样的夜,我又在银色的星辉下睁开疲惫的双眼,而生命的主、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心、灵与思想依然无动于衷。我们何时才能在沙滩与群峰之上,向着新的劳动、新的智慧致敬为暴君、魔鬼的逃亡,迷信的终结而欢呼成为最初的使者迎接人间的圣诞

    天国之歌,人民的脚步奴隶们,我们从不诅咒生活。”

    她将阿瑟的诗歌念给福楼拜听,围观的还有左拉和屠格涅夫。

    这是在巴黎,福楼拜在母亲葬礼之后第一次前往巴黎。

    维塔丽劝他别总是待在庄园里,该出门散散心,他便决定带着兰波兄妹来巴黎见见老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是俄国贵族后裔,今年55岁,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爱弥尔左拉33岁,正当壮年,他3年前结婚,婚后开始蓄胡子,现在是一位有着漂亮胡须的刚步入中年的英俊男人。

    朋友们都知道兰波兄妹算是福楼拜的学生,维塔丽既是学生,又是陪伴者,她在克罗斯瓦庄园是很有必要的,可以避免让福楼拜整天沉浸在丧母的哀伤中。所以福楼拜愿意介绍年轻的学生给好友们认识,他们都觉得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屠格涅夫自己就是诗人,欣赏水平很高,立即体会到这几篇诗歌的美妙那是一种澎湃的少年激情,锐利,文字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纯净自然,带着少年开始成长迈向青年的那种撕裂的痛楚,那种不确定的质疑一切又痛恨一切的青春躁动

    “在关注的田野中撒旦,费尔迪南,带着野生的种子奔波耶稣在紫红色的荆棘上行走,并不把荆棘压弯。耶稣曾经踏过激荡的水面,那盏灯为我们照出他的身影浑身素白,披着棕色的饰带,站在翡翠色的波浪间

    我要解开一切神秘的面纱宗教与自然的神秘,生死、未来、过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虚。我是幻影的主宰。

    听”

    左拉,不用说,也能一下子就体会到诗歌中的激情。

    这几篇诗歌的作者就在他们面前,年轻得不像话,脸上还带着少年的婴儿肥,稚嫩得让人无法将真人和诗歌联系在一起。

    维塔丽的声音很好听,还是女童的甜脆声音,正在变声期,但女孩子变声期不像男孩那样变化巨大。她轻柔的念着哥哥的诗歌,情绪饱满,抑扬顿挫,富有乐感。

    念完了,她放下稿纸,看向福楼拜,随后依次看向屠格涅夫、左拉、阿瑟、福兰,还有阿瑟在沙勒维尔的好友欧内斯特德拉埃。

    福楼拜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屠格涅夫,脸上神情很是得意。

    屠格涅夫非常克制的微笑,“瞧你可找到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啦”他声音低沉,很流利的法语。

    福楼拜忍住想纵声大笑的念头,又看向左拉。

    左拉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真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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