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在清晨用餐的时候,破天荒看到了玛丽。
天主教的教义只允许人们每日吃两餐,第三餐也就是早上那一顿饭,被视作饱腹和贪婪享乐,所以当凯瑟琳用早餐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一个服侍她的侍女。
当然天主教这个禁令自己人都做不到,修士们已经开始私下里享用早餐了,但玛丽这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是严格遵守教义的,坚决不肯用早餐——直到今天。
她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却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凯瑟琳对面,用叉子叉起一块鲟鱼:“……修道士赶路才会违背主的训示,享用早餐。”
凯瑟琳不紧不慢地回应:“Peterborough的修道院长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早晨不让这些人填填肚子的话,他们就会在午餐时吃得过多以至于整个下午都昏昏欲睡,懒惰和昏庸更是主严厉禁止的。”
玛丽高兴了起来,在她看来,凯瑟琳的和颜悦色证明昨晚她并没有失礼……就算她失礼的话,凯瑟琳也有这样宽宏的胸怀。她看着桌子上的麦片,高高兴兴给自己舀了一勺。
“你不能把一切寄托在别人的胸怀上,”凯瑟琳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事实上,语言的力量超乎人的想象,它给人带来的伤害,就像刀刻在石头上,难以愈合。”
玛丽的脸色又一次通红起来,但这一次和昨天不同,她是内心感到了羞愧,但又难以表达和承认。
“不要让我觉得,我可以和国王达成一种共鸣。”凯瑟琳道:“国王承受来自你的伤害,比我要多的多。”
“不……”玛丽强硬的想要分辨。
然而凯瑟琳却道:“有一个故事,一个男孩子喜欢发脾气,于是他的父亲给了他一把锤子和无数个钉子,叫他在生气发火的时候对着墙上钉一枚钉子。三十九次发火之后,男孩告诉他父亲,钉子用完了,父亲叫他将墙上的钉子取下,他费了很大力气一枚枚取下,可一堵墙已经伤痕累累,难以愈合了。”
“你不能把我们当做承受你怒气的墙壁,如果我真是一堵墙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感受到伤害。”凯瑟琳语气还是温柔的:“可正因为我们是普通的人,而又对你怀有爱和忍让,才叫你一次次伤害成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是别人先给了你伤害,事实上这是一种互相伤害,只有其中的一方先停手,才能平息。”
“我绝不会第一个低头……”玛丽心中酸酸的,她捏紧了手中的叉子:“我绝不!”
“你想让你的父亲第一个低头吗?”凯瑟琳微笑道:“事实上,你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其实已经一次次发生了,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在莫尔城堡已经住了四个月,而国王却没有派人来严厉地训斥你、抓捕你吗?”
玛丽的目光呆住了。
“让一个国王低头何其难,”凯瑟琳道:“他总是不易觉察地低头,难道你不知道国王的尊贵和骄傲吗?你难道还要他像一个卑微的农夫一样轻而易举就可以道歉、可以抱怨,目的只是为了喝一口小麦酒吗?”
凯瑟琳又一次鼓励道:“你今天就做得很好,在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的时候,你就心怀忐忑,并且用行动表示了歉意,那么用同样的办法对待国王不好吗?”
玛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中,她曾经在主的面前发誓绝不会原谅她的父亲,可在凯瑟琳口中,她的父亲也承受了太多来自她的伤害,她说他们需要彼此谅解,这让玛丽坚硬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在凯瑟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对玛丽有了无与伦比的影响。她们一同在莫尔城堡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和春天,然后进入了夏天。
高大的快马从铺满鹅卵石的路口抵达城堡,带来了国王的宣召。他要求玛丽回到伦敦的宫廷之中,这是否是一个和解的信号,不为人知。但显然国王只宣召了玛丽,对王后没有一句话的提及。
“玛丽,你从那里来,必然要回到那里去。”王后不舍地抓住她的手:“国王仁慈,让你陪伴我这么多时日,我对他无比感激。他现在让你回去,我也不敢阻拦。”
玛丽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她已经三年不曾回到宫廷了,特别是在安妮做了新王后之后,她不知道国王对她是否态度更加恶劣,又或是像凯瑟琳说的,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份亏欠并且愿意弥补。
“母亲,我要带凯瑟琳一起去,”玛丽忽然道:“你为我选了一位合适的教师,她聪明、宽容、平和,我从她身上得到了力量。如果要我回到那难以预知的宫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她一直在我身边,我才能鼓起勇气。”
殊不知凯瑟琳也陷入了犹豫之中,她是想要回到安普顿去的,弟弟威廉来信催促她返回,她也思念她的家人。
可玛丽又让她难以说走就走,这孩子在她的引导下,虽然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可性格还是如此多变,难保她不会在安妮博林统治的宫廷中受到恶意的戕害,在凯瑟琳看来,玛丽是完完全全抵挡不了安妮博林这个女人的手段的,从她怂恿国王剥夺玛丽的继承人身份就可以看出,难保这一次不是这位新王后的又一个不怀好意的手段。
玛丽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如何孤身抵挡呢?
当然促使凯瑟琳同意陪伴玛丽一起回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也想看看这时候的宫廷生活,都已经来了16世纪的英国了,英国就这么大地方,大部分地方都大同小异,只有宫廷是凯瑟琳未曾探索的世界,她当然忍不住一生窥探之心。
“玛丽,请你将对主的虔诚,也分给你的父亲一点……”这是王后最后的嘱托。
来接玛丽的马车看上去华丽,却并不宽敞,凯瑟琳和玛丽挤在一起,就匆匆踏上了路途。
虽然早在罗马人到来之前,泰晤士河边已经有人定居,但正是罗马人从公元前43 年起在河上建桥、兴建伦敦城,才有了今天这座城市。
现在的伦敦可不如后世整饬地那么好,其脏乱差的程度,比起维多利亚的工业时代,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严重的是,因杜松子酒售价低廉,引得生活窘迫的伦敦穷人趋之若鹜、买醉浇愁,乞丐和小偷也许就是伦敦的特色之一。
他们的马车尽管停在官道上,也有不少乞丐摸索着过来,试探着乞讨。
都铎王朝的王宫是汉普顿宫,走过泰晤士河上的一座桥就看见汉普顿宫的大门。但经过大桥的时候,凯瑟琳最先注目的不是王宫,而是伦敦塔。
伦敦塔在英国意义重大,因为英国历史上不少王公贵族和政界名人都曾被关押在这里,然后被处决;但人们似乎也忘了伦敦塔同时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还有天文台、教堂、刑场、动物园、小码头等小建筑。
凯瑟琳压下复杂的眸子,却看到玛丽不由自主晃动着手臂,这是她紧张的一贯表现。
凯瑟琳安抚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你要唤起国王心中对你的亏欠和内疚,让他作为父亲的一面,压倒作为国王的一面。”
玛丽重重点了点头。
宫门在她们面前缓缓打开,玛丽和凯瑟琳下了马车,就见宫门侍卫长走了过来,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但此时湖蓝色的目光却露出审视的意思,他的目光停在了凯瑟琳身上:“国王陛下只传召了公主一人。”
“这是我的家庭教师。”玛丽冷冰冰地回答,她对这些看守宫门的人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她可忘不了当初就是被这群人像狗一样赶出了宫廷。
侍卫长经过些许的思索,便同意放行了:“公主殿下,请。”
玛丽拉着凯瑟琳的手,走入了这座阔别已久的宫廷里。然而她们还没走几步,见被一个冒失的人影狠狠撞了一下,尤其是凯瑟琳,勉强维持平衡,但头上的礼帽却被撞飞了。
“是我的错,亲爱的小姐!”就见这人灵敏地将帽子勾了回来,顺便脱下了自己插满羽毛的帽子,对她们深表歉意:“请用您宽宏大量的慈悲之心原谅我吧!”
等他一抬头,凯瑟琳发现这是一个更为俊美的男子,得体的穿着,温柔的笑容为他加分不少,但不知怎么,脸上的笑容总是有些看不到他的诚意。
“留你自己忏悔去吧!”玛丽怒瞪他一眼,和凯瑟琳扬长而去。
这冒失的男子嘴角又浮现了轻佻的笑容,甚至还微微地嘘了一声,才扭头对着侍卫长:“哥,丧门星又回来了,这下宫廷可有热闹瞧了!”
这兄弟俩面容果然有几分相似,但侍卫长面容更冷峻一些,而且话语也更威严有力:“托马斯,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的可是实话,”托马斯·西摩惟妙惟肖地学起了玛丽公主:“我要把你的头砍掉!这可是之前她经常说的一句话……不过,今天她居然没有说?”
这个发现让托马斯惊讶不已,“看来国王将她赶出宫廷,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啊。”
他说着忽然话题一转,莫名其妙扯到凯瑟琳的身上:“哥,你注意到玛丽身边那个女人了吗?我以前可没有见过她,但看上去她是一位教养良好的淑女,举止得宜,可爱极了!虽然她的姿色最多只是看的过眼,又或者她在奢华的宫廷中会显得蹩脚……但她带来了一股北方的风,听她的口音我就知道她来自安普顿!”
他对着爱德华·西摩挤眉弄眼:“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在一个月内追到她的!”
对于这个轻佻的弟弟,爱德华只有一句话:“钻营在女人堆里会为你惹祸的,托马斯。”
“whatever……”托马斯露出笃定的笑容:“我这一点,可是和国王陛下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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