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事多,刘徇不多时便匆匆离开,阿姝将他送走后,便独自回屋。
雀儿挽着她的手臂私语道:“王妹的性子,当真与大王天差地别,樊夫人倒是好的,只不知能否管得住她。”
阿姝这一路皆心不在焉,闻言摇头道:“管不管得住另说,怕的是根本不想管。”
昨日两个孩子出言不逊之事,虽自婢子口中听来,仿佛是刘昭所为,可谁也没瞧见,并无实据,便是她,也不敢笃定便是刘昭所为。就连刘徇,言语间也并未提及二个孩子的事。反倒是樊夫人,似乎毫无怀疑,言语间直指刘昭便是始作俑者。
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怎会这般不信任一向与自己亲厚的叔妹?
阿姝想起邓婉的好,只觉真正亲密的姑嫂不该是这样的。
她也说不上来,直觉这位樊夫人并非表面上这样简单,仿佛有些什么事,她一时想不起来。
雀儿皱着圆脸,扮了个鬼脸道:“王妹那样的性子,只怕谁也不想管吧。”
阿姝失笑,伸出跟葱白细指戳了下她肉乎乎的面颊,故作严肃道:“可不许胡说,被叔妹听见,可得撕你的嘴呢!”
雀儿吐吐舌头,不以为意的又与她说起旁的闲话。
晌午前,阿姝又派人将昨日留下未洒扫净的宫室好好的收拾了,再瞧秋高气爽,日光明媚,便于庭院中支起木架,将刘徇的书简一卷卷解开,晾晒起来,自己则搬了张矮榻到屋外,一面跽坐,一面以帛作团扇,取笔墨细细描摹起来。
她不工刺绣,却善丹青,极爱绘扇面,每每画得清新隽永,意境雅致。此刻但见她去细狼毫,微蘸墨,寥寥数笔,便绘出个池中双鱼的花样,再点缀以水波浮萍,十分幽静淡雅。
数个婢子手中拿着针线围坐在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解闷。
其中一个手里打着络子,絮絮的说着幼时的家事:“当年有洪涝,我父母皆饿死了,留我一个投去伯父家中,无奈伯父亦家贫,将来还得留着余财给堂弟娶亲,只好将我卖做奴婢……”
如今世道艰难,这小婢身世原也常见,接下来左不过是感慨卖了个好人家,遇上好主人罢了。阿姝本听得多了,今日却忽然留了心,握在手中的细狼毫也顿住了,好好一幅扇面,生生多了个米粒大小的污渍,格外扎眼。
她却全不在乎,握着笔一时出了神。
破奴的影子陡然出现在脑中。
这孩子,可不正是丧父后,便投靠叔父吗?她隐约想起,前世曾偶有耳闻,刘徇膝下无子,因恐后继无人,遂立刘徜遗孤为王太子。
而后刘徇又攻入长安,只怕于她身故后便要登基称帝,到时,刘徜之子岂非要为太子?
前世的刘徇并非始终孑然一身,出刘徜孝期后,仿佛也有成婚,却始终未有子女。而樊夫人,自丧夫后便寡居,竟也再未改嫁。
阿姝说不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秘之事,更不敢断定樊夫人为人到底如何,可樊氏一门没落无亲族,而刘徇声名鹊起,却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她的确该多些警惕。
……
却说刘徇这两日,已将信都诸事渐熟悉。
为保此地安宁,原陈温手下大小官吏,他一个也未动,而信都日常政务,也仍交陈温,原信都都尉,也仍掌郡内城防治安,他自己所领的万余人,则只作常备军。
至于当地豪强大族,他也一律未动其土地人口,一切照旧。有不少大族欲送财帛美婢,他一概谢绝,只偶尔将他们所捐之粮充作军粮,送入营中与士卒共食。
如此数日,原本对陈温突然投效颇有微词的数个官吏,也渐放下心来,仍安守本位,各司其职。
眼见时机成熟,他遂派出数百人,往真定国方向去,将“萧王已入冀州,以信都为据”的消息扩散而出,引同为宗室的真定王前来。
待一切部署好,自城外归去时,又已近人定。
刘徇匆匆赶回屋中,阿姝正半倚在榻上,美眸微阖,睡得舒坦。
她难得一身瑰丽的烟霞色外袍,腰间松松的系着腰带,宽大的衣袖与裙裾铺展开来,衬得人格外娇小玲珑。她一手堪堪握着把帛面团扇,恰搁在脸颊旁,遮住半张脸,仿佛是为了挡住昏黄的烛光。
这姑娘,似乎常常等着他,便睡去了。
他抬头仰望,月上中天,的确晚了些,难为她日日苦等。
门外的婢子要出声提醒她,他只挥手制止,下意识放轻脚步入内。
靠近些,他才看清她手中那面团扇,绘得精致。他不由在榻边蹲下|身,自她手中抽出团扇,细细端详,只见流水浮萍,双鱼灵动,颇有黄老高妙之境,只是其中一尾鱼的鱼目处,仿佛因下笔过重,有些瑕疵。
没了扇面遮挡,烛光直照双目,阿姝被这忽然的光线刺醒,一手掩目,一手撑起身子,恢复清明后,才见刘徇已归来,正若有所思盯着她新绘的扇面。
不知为何,她想起鱼目处的瑕疵,竟觉有些羞赧,伸手便将扇子夺过,不教他瞧。
刘徇见她这模样,不禁微笑,轻声赞了句:“绘得甚好。”
阿姝听着他温柔和煦,醇厚如酒的嗓音,脸颊倏然红了。她在绘画上的确有几分自信,此刻听了夸奖,心底溢出几分喜悦与得意,却不得表露,只能拼命克制着上扬的唇角,故意挺直腰背,作谦虚状道:“大王谬赞,那鱼目处,我便没画好。”
她说话时,紧抿着唇,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一双盈盈眼眸,却时不时偷觑他反应,仿佛生怕他真的赞同自己。
刘徇忽然起了坏心思,故意顺着她话道:“确然,鱼目有瑕。”他余光瞥见她忽然垮下的面颊,再也忍不住笑意,伸手抚了抚她乌发,补充道,“但瑕不掩瑜,你的画的确甚妙,至少,比绣工好上许多。”
阿姝掩饰不住的得意再度被他最后一句话击垮,不由瞪着一双美目,略带不满的望着他。
这人,当真非要揭她的短不成?
许是笑够了,刘徇忽然收敛笑意,正色道:“赵姬,替我绣个香囊吧。”
“大王?”阿姝实在疑惑,为何他才嘲她绣工不佳,转眼便要她绣香囊?这不是为难她吗?况且,他似乎也从无佩香囊的习惯。
刘徇却已然起身,不待她动手,自己将外袍初下,递给婢子,转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嘱咐:“不许假他人之手,须得你亲手绣的,过几日我就要。”
说罢,便自往浴房去了。
这却苦了阿姝。从前在家时,她便不喜刺绣,每每跟着阿嫂一同做绣品,皆是半途而废,从没做出过一个像样的香囊,如今着实有些为难。
她别扭半晌,直至灭灯后,摸着黑爬上床铺,仍是不甘心的再问:“大王,要不,还是别做香囊了,换个旁的吧?”
刘徇双目紧闭,仿佛没听见似的侧过身背对着她。
阿姝透过黑暗瞪着他的背影,实在无法,只得也赌气似的背过身。
……
第二日一早,刘徇临去前,也不忘嘱咐:“赵姬,别忘了绣香囊。”
阿姝愁眉苦脸,宫中事宜一完毕,便取了丝绸针线等摆在案几上,苦思冥想着要如何动手。可这一瞧,便是许久,久到雀儿都看不下去,她仍是没动手。
周遭有数个婢子七嘴八舌的替她出主意,又翻箱倒柜的寻出不少现成的花样给她照着绣。
可她一阵穿针引线,上下翻飞,架势上倒是足了,绣出的花样却惨不忍睹,若没有原物在,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绣的是什么。
明明是一双善绘的巧手,怎么偏偏拿不了针线?
她望着眼前已然满是瑕疵的碎布,不由泄气。
雀儿小心翼翼提议:“阿姝,可需我替你绣一个?”
阿姝想也不想便摇头:“不不,他——大王说不可假他人之手。”
眼看这一日毫无进展,她在榻上有些萎顿,只得先往樊夫人处问安。
樊夫人非母,阿姝不需每日里晨昏定省,可她总怕落人口实,尤其对樊夫人,既有愧,又提防,每日一次问安总是少不了的。
行至樊夫人屋外时,阿姝便已闻到阵阵熏香。她对此物不甚喜爱,尤其因身子敏感,若熏香浓郁,会令她涕泪咳嗽不止。这两日看来,樊夫人却是极爱香的。
她只得忍着鼻间的刺痒,微微屏息。
幸而二人不甚熟悉,说不了数句话,打个照面,以礼相待,便算了事。
阿姝退下后,便与雀儿二个回屋。才行到拐角处,却忽有个莽撞身影,一头撞入她怀中,将她撞得胸口发疼,一个趔趄,倒退数步,差点摔倒。
雀儿惊叫一声,慌忙伸手扶住,张口便要喝骂:“是哪个——”
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叔妹?”阿姝稳住身形,诧异的望着眼前面色青红,慌张狼狈的女子。不是刘昭,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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