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柏纶离开后, 连通室外阳台那扇门就一直敞开着。
陆西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 低着头, 在红色贩卖机前小范围内地来回踱步。
那扇敞开玻璃门就像存在着某种魔力，不停勾着他视线往那处瞟。
“五。四。三。二。”
陆西在默念了整整六十个数后, 忽停下脚步, 侧头望向阳台。
他拧了下眉，心中暗忖道“里面人，在磨蹭什么”
“出不来”
陆西等烦了，看向一旁贩卖机，微微弯腰, 一手探进退币口里。
把刚退回来三枚硬币摸出来揣进口袋后，朝阳台走去。
毕竟是深秋夜, 室外温度偏低。
头顶是楼层，楼层外则是清寒萧索夜空。
一盏昏黄灯光在街对面照着, 投向这边光都是暗黝黝。
然而就在这暗黝黝光中，陆西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白色水管旁人。
纪年正抱着膝坐在地上，安静得像一团影子。
因为腿太长，屈膝时, 裤管下自然就露出一截骨感脚踝。
纪年听到脚步声，就从手臂间抬起脸。
待他看清站在门口人后，却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灯光太暗, 又隔着一段距离, 陆西因此看不太清纪年神色, 也就无从揣测对方目前状况。
只是从对方抱着膝坐姿中，看出了一些自闭倾向。
陆西心里变得有些忐忑。
他现在才想到，就这么贸然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刚刚陆西在外面听墙角，知道纪年是被家长教育了一顿，猜对方此刻心情应该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就想一个人待着。
再说，他一个不会安慰人，进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卵用。
以他跟纪年脆弱浅薄交情，搞不好还会被认为是来看热闹。
越想越像那么回事，陆西视线开始朝其他地方游移，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站到了低浅门槛上。
陆西双手仍然插在裤子口袋里，东瞅瞅，西望望，一副假装没看到纪年样子，随时准备撤出阳台。
然而正当陆西站在门口装模作样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陆西迟疑了半秒，偏过脸看去。
纪年已经换了个坐姿。
就见少年背靠在墙上，微微歪着头，一腿仍然屈着，一腿朝旁侧打开贴着地面，姿态不羁而又慵懒。
看着恢复了痞样纪年，陆西觉得熟悉同时，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同学，你站那里看风景吗”纪年语调里含着笑。
“管那么多”陆西声音淡淡，忍不住犯呛。
“要不要来这里坐着看”纪年朝身旁偏了下头，示意陆西道。
陆西不曾挪步，斜眸看向纪年，冷白脸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傲然。
只是静默了一会儿后，他当真就迈步朝阳台角落方向走去。
“等等”纪年却在这时伸出手，做出一副要阻止陆西样子，又是意外又是好笑道，“同学，真准备过来没看到这地方窄得都快伸不开腿了你还跟我抢地盘”
“”
陆西收住脚步。
接着他就反应了过来，不爽地拧起眉，道“耍我”
“生气了”纪年不仅没丝毫歉意，反而愉悦地笑了笑，半张左脸都隐在光照不到地方。
陆西冷冷地盯着纪年看，就觉得他特别欠。
“那边事都处理好了”纪年抬起左手撑着脸，换了个话题，提醒陆西道，“是不是你经纪人来接你不去看看他到了没”
陆西性子直，不喜欢绕弯，冷然道“想赶我，直说。”
陆西也不看纪年什么反应，甩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了。
等人走后，纪年左手撑着脸颊，看着阳台门口方向发呆。
看着看着，纪年忽然低下头，略显寂寥地笑了一下。
捂着左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疼，他实在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狼狈样子。
尤其是陆西。
又过了一会儿，正当纪年低着头，想事情想得出神之际，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跟前。
纪年延迟了半刻，猛然察觉到另一个人接近。
正要抬头，那人却轻松拨开了他捂着脸那只手。
不设防间少了支撑点，纪年微微向前栽了一下。
谁料下一秒，少了手遮挡、尚有些火辣左侧脸颊蓦然一冰，刺激得纪年不自觉偏了一下脸。
“”
纪年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去。
就见陆西站在他面前，伸着手，拎一罐冰雪碧贴着他面颊。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良久。
“喂。”陆西最先耐不住，厌烦地看了眼雪碧，示意纪年，道，“自己拿，行不行”
纪年掠了眼脸颊边冰雪碧，又重新看向陆西。
心想。
这可能是他见过，最不温柔天使。
“有那么明显嘛”纪年抱着冰镇罐装雪碧，放在左边脸颊上滚了两圈。
陆西淡淡道“你当躲在暗处，我就看不见”
纪年看了眼身旁人，轻笑道“西爷好眼力。”
陆西此时挨着纪年身旁坐。
两个大男孩就这么不嫌挤地席地坐在水管与墙壁之间。
陆西倒不觉得自己眼力有多好，关键是纪年脸上巴掌印不浅。
再加上这货皮肤又细又白，即便有黑夜作遮挡，仔细点看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近距离间，陆西看向纪年侧颜。
经过冰敷后，左脸颊情况比刚刚好了些，但还是留下了浅浅粉色。
目光又在纪年脸上转了一圈，陆西认真道“他真是你亲爹”
如果是亲爹，打时候，下手也太狠了点。
闻言，纪年却“噗嗤”一声笑了，他背倚着墙，肩膀一个劲地乱颤。
阳台上气氛霎时间轻快不少。
陆西不明所以“笑什么”
纪年好不容易忍住笑，看向陆西时眼底灿灿仿若有星河，嗓音低沉温和道“可能，也许，大概是吧。”
陆西说“”
以为纪年在开玩笑，陆西也就懒得理他。
之后，阳台上谁都没说话，但气氛却不会尴尬。
夜里寒气重，陆西将外套拉链拉高了一些，跟纪年蹭着肩时弄出些衣料摩擦时窸窣声响。
纪年又默默拿冰雪碧敷了一会儿脸，突然道“要不跟你说件事”
“嗯。”陆西缩了缩腿，淡声应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纪年想了想，开口道“我以前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
陆西愣了一下，直觉纪年语调有些不寻常处。
他不由得撩起薄透眼皮，看向一旁纪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在十岁时候，好像是小学四年级”纪年稍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偷偷拿了父亲那个，带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哪个”陆西不懂就问。
“”纪年看向陆西，在黑夜中神色静默了会儿，提示道，“就是那个。”
陆西不耐，微微蹙眉“哪个”
纪年叹气，无奈，朝陆西勾勾手指。
陆西将信将疑地靠近了些。
纪年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陆西倏地睁大了些双眼，然后略显震惊地看向纪年“”
小学四年级就干出这种事。
纪年真是天赋异禀。
“懂了”纪年抬了下眉梢。
陆西稳稳心神，道“那鉴定结果是什么”
“没测出来。”
“为什么”陆西疑惑地问。
“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时，粘在纸上都干了。”纪年一笑，道，“医生说样本无效。”
“”陆西问，“这事你爸知道吗”
纪年现在想想，觉得这是桩童年趣事，就笑得有些没心没肺，道“因为是家庭医生，他转脸就把这事告诉了我爸。”
陆西问“然后呢”
纪年却倏地敛了笑意，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
盯着前方地面，静默片刻后，他道“我好像被打了。”
陆西说“”
像纪年这种熊孩子，不打天理难容。
陆西持有一点怀疑。
“为什么一定要偷那个”他问，“做亲子鉴定，用头发和血液才比较正常好吗”
纪年一手握着罐装雪碧，漫不经心地贴在面颊上滚动，闻言，微微垂下修长眼睫，淡淡道“我找不到那些东西。”
陆西不明所以地看向纪年。
却见纪年表情有些空洞，也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那时候，我父亲经常不在家，家里很少有他生活过痕迹”纪年眼底隐隐有一丝痛恨闪过，低声道，“他是完美注意者，很精致，有洁癖，我溜进过他房间很多次，翻他床，他衣柜里衣服，却没能找到一根头发除了那次他离开得早，打扫卫生阿姨还没来得及清理房间里垃圾桶”
说到这，纪年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知不觉就向陆西吐露了这么多，是他没料到。
纪年看向陆西，眯了眯眼，笑道“同学，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变态”
陆西摇摇头，平静道“不会。”
陆西又缩了缩腿，抱着膝暖和点，道“很可怜。”
纪年怔了一下，雪碧罐贴在脸颊上不再移动。
陆西想得通透，一个儿子要靠翻垃圾桶来寻找父亲生活过痕迹，不是可怜是什么
虽然陆西从小对父母没记忆，但因为有陆南，倒不觉得在亲情上有所缺失。
他一直以为纪年家庭优渥，有父母宠爱，是典型温室花朵，但事实却大大出乎他意料。
两厢一对比，纪年成长环境可能还不如他。
这么想着，陆西再看纪年漂亮干净面庞时，竟生出了类似怜惜情绪。
能长大，不容易。
陆西看向前方，下结论，道“你可能真是捡来。”
纪年歪着头，将脸枕在雪碧罐上，看着陆西时神色堪称温柔，淡淡地笑道“可能，也许，大概是吧。”
这时，陆西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见此时两人难得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心，便道“真要去美国”
纪年却眯了下眼，轻声反问道“你刚才到底偷听了多少”
陆西眼神恹淡地看着纪年，示意他别扯开话题。
纪年视线在陆西脸上转了一圈，忽一笑，没心没肺“到时候你可以找我代购。”
陆西心里就那么空了一拍。
陆西想到，纪年出国读书，也是原小说里既定结局，他其实连问都没必要问。
纪年把罐装雪碧塞进外套口袋里，似乎是准备离开，偏过脸对陆西道“同学，帮我看看消肿了吗”
陆西稍微凑近了细看，又抬手用指尖碰了碰纪年脸颊，检查一番后，道“可以了。”
陆西刚要收回手，却被纪年一把握住。
陆西轻蹙眉，刚要寻问，一抬眼，却跟一双灼亮眼眸对上了。
他不由得心中一颤。
纪年眼中精光闪烁，紧盯着陆西，同时捉着陆西手，将他手从脸颊处移到唇上，唇瓣有意无意触着陆西指尖。
陆西心跳渐渐加速，无意识蜷了蜷手指，只觉得有电流窜过般酥麻感传递到了心脏。
“干嘛”陆西不耐烦地看向纪年。
陆西要往回抽手。
纪年却一个翻身，单手撑在了一旁墙壁上，将陆西整个人都困在了本就逼仄角落里，笼罩在自己阴影之下。
“我忽然想到”纪年低垂下眼眸看着陆西，笑得有些痞，道，“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在走出这里前，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陆西不服气，那些秘密又不是他要听，都是纪年主动讲。
“杀人灭口吗”陆西仰着脸呛声，推了下纪年。
纪年看似瘦削少年身形却纹丝不动，依旧将陆西罩得密不透风。
“杀人灭口倒不必，大家毕竟同学一场。”纪年声音放轻，道，“不如就让我封一下口。”
陆西“什么”
纪年却没再解释。
就见纪年突然放开陆西手，顺势挑拨了一下陆西下巴，让他脸仰得更高了点，同时自己微微偏过脸地低下头。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让陆西都来不及反应。
眼见着那张漂亮得近乎张扬脸逐渐压过来，陆西只觉“腾”得一下，血液直冲头顶。
然而就在这时，过道里突然响起尖锐鞋子摩擦地面声，像是有人在门口来了个急刹车。
下一秒，一人冒冒失失地攀着门框闯进来，气喘吁吁道“纪年在吗”
纪年和陆西皆是一僵。
半晌，纪年回首看向身后，暗暗磨牙，道“不在。”
程诀看着角落里二人，似乎见怪不怪，走进阳台，对纪年道“你等会儿再搞陆西，出事了”
陆西“”
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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