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赵斐的声音轻飘飘的, 似乎是不信。
不信就不信,陆湘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
“热闹看完了,为什么还不走”赵斐又问。
陆湘真受不了他这审问的姿态,可恨今日被他抓了包,不得不忍耐。
“方才见你咳得那样厉害,那姑娘又走了, 我便想着等你回长禧宫了再走。”
“怕我死在这儿”
陆湘真是被他气得没脾气了。
明明是担忧他,偏他还能把话说得这样刻薄。
行, 你说是就是。
陆湘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就是怕你死了。
赵斐扬了扬下巴, 轻哼了一声,眼角忽然涌出了一点点笑意。
“那就回去吧。”
陆湘看着他颤颤巍巍地从石凳上站起来, 缓缓朝亭外的的轮椅上走去。
看他那在风中摇摆的模样,陆湘又不忍心了。
好歹跟他的老祖宗是故交,总不能真的看着他的小玄孙倒在这里吧。
陆湘上前扶了他一把。
赵斐横着看她一眼, 下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由着陆湘扶着他坐到轮椅上。
这回,陆湘不像上次那般询问他是否回宫,径直推着他往长禧宫去了。
“你来北苑找我”赵斐冷不丁地又问。
“不是。”陆湘果断回道。
一阵沉默。
陆湘将轮椅推得极快,车轱辘咯吱咯吱响, 料想赵斐坐在上头并不平稳。
她才不管他平不平稳, 本来, 她可以把他扔在那里不管的。
这么一路风风火火地推着, 一会儿就走到了长禧宫。
宫门前挂着一盏羊角宫灯, 被夜风摆弄得左摇右晃,灯下站着陈锦,见陆湘推着赵斐回来,忙上前接过轮椅。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方才六爷一个人在外头走着,咳得那般厉害也没人管”
赵斐的神情崩得极紧,不置一词。
陆湘这话不只是要找人泄气,她只是想叫别人知道,不是她这么晚了还跟赵斐在一起,而是赵斐在路上发病没人管,她好心才送他回来。
“姑姑息怒,是奴婢们的疏忽。”
“我有没有怒哪里打紧,往后用心做事罢。”
“是。”
陆湘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赵斐,转身便离开了。
待陆湘走远了,陈锦方低声喊了声“主子”
“还有脸说话”赵斐抬起头,刀子似的看了陈锦一眼。
“梅林太大,咱们就两个人,不可能把一个林子都看住不让人进去。”陈锦说着说着,声音放得越低,“刚刚秦延又过来报了个消息,得跟爷说一声。”
赵斐语气一沉“又犯了什么蠢”
陈锦被训得不敢抬头,“先前那一位从承岚亭出来过后,还没出北苑又折回去了。”
赵斐眯了眯眼睛。
“她回林子的时候,爷正跟姑姑说话,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一会儿是多久”
陈锦默然。
赵斐没等到回话,骂了声“废物”转动着轮椅进去了。
这一夜,陆湘一直无法入睡。
下午睡过头了,晚膳又用得多,即便梳洗了仍是没有一点困意。
睁着眼睛在榻上辗转许久,终究坐了起来点了烛火。
夜里是敬事房最热闹的时候,外头不时传来响动,不知今晚承宠的是哪位主子。
陆湘把赵斐折好的书拿出来。
在璃藻堂的时候,陆湘见他翻书翻得极快,几乎是扫一眼就折上的书角,更何况,他还是一边跟许亭然说话一边折的,纯属一心二用。
趁着精神头,陆湘认认真真地研究起了沈平洲留下来的提纲。
或许是黑夜能摒除杂念,这回陆湘倒是真正搞明白了沈平洲为什么要在皇宫做这件事。
沈平洲要收集古往今来各行各业的工法、技法,要想编好这样一套书,最好的办法是要找到这些工法、技法的传人,请他们把这些工法、技法口授出来。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则这些人遍布天下,别说是沈平洲一个人,便是动用皇帝的力量,也未必能找齐这些人,二则这些工法、技法多为家传之法,对外秘不可宣,即便找到了,人家也未必会把吃饭的家伙泄露出来。
最便捷的就是将从宫廷藏书中找到所有的记载,把有用的部分全部摘抄出来,存疑的,再想办法找到今人核实对照。
沈平洲已经整理完了上卷,沈约整理了下卷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陆湘要做的。
理清楚头绪之后,陆湘心里倒是有信心了许多。
正如赵斐所言,这活儿不难,就是得靠时间去磨。
对别人来说,这是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可是对陆湘来说,这是撞到她的强项上了。
论聪明,她比不上赵斐,论毅力,她比不上沈平洲,但论时间,谁也比不过她。
因着想通了这一环,陆湘突然豁然开朗。
这书稿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宝物。
从前的她,太苦,所以老天爷馈赠了她长生的礼物,这一百年来,她送走了无数的朋友,活得并没有那么高兴,不过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老天爷又给她送来了这份书稿。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馈赠吧。
陆湘会努力完成这部书稿,对得起沈平洲,也对得起自己。
按照她原来的想法,就是在赵斐的指点下依着葫芦画瓢,他折了哪里,她就摘抄哪里。
现在她不这么觉得的。
如果真的要完成这部书,不能太过依赖赵斐。
她把沈平洲留下的大纲反复看了好几遍,连着他删改的地方也都看了好几遍。她从前没有接触过什么工法技法,看起来格外费力,好在她在宫里酒醋面局、御用监都呆过,许多东西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却知道说的是什么。如此慢慢看下来,大概也能理解沈平洲的框架了。
等到把提纲读得差不离了,方才拿起了赵斐折好的书,这两本书讲的都是珠玉相关的。
陆湘不着急抄录,而是拿出其中一本,从头看起。
看了几页,陆湘无比庆幸自己先挑了珠玉入手,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当过主子也伺候过主子,她对珠玉了解比沈平洲和赵斐还要深一些。书里讲的东西,虽不能全懂,至少不是懵的。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方才合拢了书本睡下。
这一睡倒没睡多久,躺了两个时辰就起了。
不过仍是比别的宫人起得晚了些。
玉漱给陆湘留了一个肉馒头,一碟凉瓜。
陆湘用过早膳,在班房里同王德全说了会儿话,养心殿那边已经传出旨意了,说近期就会宣旨为赵斐赐婚,叫敬事房会同礼部做好安排。
皇帝会宣旨吗
昨日赵斐可是在许亭然那边做了手脚,很显然,他很抵触这桩婚事。
皇子大婚,宫外的仪程由礼部牵头,宫里的事由敬事房牵头,这里头牵扯着御用监、尚衣监等七八处都得由敬事房领衔着办事。
好在如今王德全扶着罗平立起来了,不需要陆湘多费心。
安排好了司寝,这事往后就与她无关了。
不过,陆湘清楚,赵谟好说,赵斐那边且不能痛快完事。
陆湘同王德全商议了大致的筹备进程,等到玉漱从各宫问安回来,查问相关簿册过后,便回屋去继续研读书稿。
一直看到快午膳的时候,玉漱过来传话,说坤宁宫有旨意。
皇后又不知要丢什么差事。
快到午膳的时辰,皇后不传膳,却叫人来叫自己,这差事只怕还不好办。
陆湘叹了口气,往坤宁宫去了。
也不知怎么地,陆湘隐隐约约觉着这事跟赵斐有点关系。
陆湘很快进了坤宁宫。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面有忧色,见陆湘过来了,忙招手让她走近一些。
“娘娘,有何旨意”
“你瞧瞧吧。”
旁边的姑姑捧着托盘走上前,那托盘放着的,正是昨日皇后赐给许亭然的那一支翠羽金钗。
见到这金钗,陆湘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皇后手里。
她故作不解的问“娘娘,这金钗不是赐给了许亭然小姐了么”
“是啊,是赐给她了,可昨日璃藻堂当值的人在里头捡到了这金钗,本宫以为是亭然无意间落下的,派人连夜送到许府,谁知”皇后说着说着,重重拍了一下凤座。
想到昨日许亭然面对赵斐时的坚强,陆湘不难想象许府的反应。
许亭然能养出这样的性情,大约能猜想到她父母的性情。
“娘娘息怒。”陆湘道。
“你说说,斐儿哪里差了他们竟要这般拒婚若不是怕斐儿伤心,本宫真要真要狠狠处置他们”
听着皇后语气,显然是动了怒气。
想到昨日许亭然是被自己带到璃藻堂去了,陆湘在心里将赵斐这个黑心肝地骂了一遍。
惹怒皇后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娘娘,昨日之事另有隐情。”想了想,陆湘还是开了口。
“什么隐情”
“昨日在御花园,奴婢想去璃藻堂找一本书,可巧在里头碰见了六爷,六爷本来独自坐在那边,见到我便命人去花园里把许姑娘带过来。”
皇后有些疑惑“老六叫你把亭然喊过去”
“是。奴婢奉命把许姑娘请了过来,之后一直在璃藻堂外头候命。不知六爷在里头跟许姑娘说了什么。后来许姑娘出来时,便没有戴着翠羽金钗。”
“真是如此”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唉,这个老六。”皇后重重叹了口气,“他应得那样爽快,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亭然出身太低,他瞧不上的。”
瞧不上
陆湘不觉得。
他分明就是心有所属,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向皇后禀明心意。
陆湘又想起昨夜在承岚亭外见到的场景。
那个身披紫色斗篷的神秘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能深夜出现在北苑,必然是宫中女子。
陆湘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是个宫女,以皇后对赵斐的宠爱,赵斐随便就能得到。除非这个女子不是宫女,而是皇帝的女人
陆湘的心猛然一跳。
好你个赵斐,你居然跟后妃有染。
难怪,难怪你当初对沈约那般同情,敢情你是跟沈约同病相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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