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因着赵斐那一句“喜欢”, 方才还热络说话的两个人, 骤然间无话可说。
若不是赵谟在被子里挪动了几下, 赵斐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 还是赵斐先出了声“我早说了,这事太奇怪, 你不想听的。”
赵谟还是没有说话, 只是发出了几声不太自然的笑声。
他是不想听,但不是因为太过奇怪而不想听, 而是因为那个人是陆湘。
怎么会是陆湘
难道那天她说谎了,六哥是知道她真面目的
赵谟有心想问个明白,却不知从何问起。
既想知道六哥是不是知道真相, 又担心六哥原本不知道真相,却因为自己的试探知道了。
六哥是极为心细的人, 想从他这边不着痕迹的套话,实在太难。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躺了一会儿。
赵谟翻了个身, 背对着赵斐。
纠结再三,终于开了口“的确是有些好奇。陆姑姑比你大那么多, 跟母后一辈的人,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你不喜欢, 怎么偏偏喜欢她呢”
这些话是赵谟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的,若是赵斐心细,定然能听出他的不自然。
只是这一刻, 赵斐并没有留心这点事, 他满脑子都是想的陆湘。
“我也不知, 我只是很喜欢见到她。”赵斐道。
不知,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赵谟如鲠在喉,“我不信。”
“反正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赵斐笑了起来,“我不像你,不是一见钟情。”
这话正好戳到赵谟的心窝子上。
他忍着疼道“那你是对她日久生情了无妨,反正咱们俩不着急睡觉,多说几句,总能说得清楚。”
“九弟,我说喜欢她,是不是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你喜欢她,算不上多奇怪,陆姑姑比你大十五岁,明宪宗比万贞儿足足小十九岁,这么看,没有什么打紧的。”
赵斐似乎因为这句话心情大好“当真”
“自然是的。”赵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不过很快他就问道,“六哥,你真的会想着她”
赵谟没把话说完。
先前察觉被子里味道的时候,赵谟因为赵斐身子强健而好笑、开心,现在想到赵斐是想着陆湘才做的那事,心里实在百般滋味难捱。
听赵斐的意思,他似乎并不知道陆湘就是景兰,如果他知道,他绝不会在自己跟前坦诚喜欢陆湘。
“唔。”赵斐应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
“那她知道吗”赵谟问。
“应当不知。”赵斐笑道,毕竟,他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那也未必,我看陆姑姑经常往长禧宫跑,若不是若不是”赵谟原想说,若不是她心里有你,肯定不会常来长禧宫的,可他着实不想说这话来试探赵斐。
他不希望这是真的。
更何况,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若不是什么”赵斐问。
“没什么。”
他真笨,他早该想到,六哥性子清冷,向来不会多管闲事,若不是因为喜欢陆湘,怎么会去帮陆湘的忙,让她时常往长禧宫跑呢
只是他不敢相信,六哥不知道陆湘的真面目,居然也喜欢上了她
赵谟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掰成了一块一块的。
“我只是觉得陆姑姑跟你应当挺要好的。中午我下课想过来看你,还在路上碰到她,她手上提着汤盅,说是给你送的。六哥,你今日流鼻血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喝了她给的汤么”
“嗯。”
赵斐只答了这一个字,语气却颇为轻松。
是啊,那是她亲手准备的汤,若是她亲手为自己准备的汤,别说只是流鼻血,便是要送掉半条命,赵谟也会喝下去。
“你们倒是”郎情妾意,赵谟说不出口,也不想说,支吾了片刻,方把这句话说完,“倒是默契。”
赵斐不以为然。
“我对她并不好,她对我亦是不满,那天在雁池,她还骂我冷血无情。”
那天
赵谟想起那天下大雨,赵斐和陆湘就是从雁池边淋着雨过来的。
“是淋雨那天吗”
“嗯。”
“陆姑姑骂你”
赵斐叹了口气“她骂我的时候,我不以为然,只觉得可笑,还反唇相讥。后来我躺在榻上的时候,一直在想当时的情景,她会骂我,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把我想得太好了,还对我抱有期待”
是。
赵谟在心里默默回答着,没有把这个答案说出来。
他在回想起那天大雨的情景,那天他发现她天大的秘密,把她带回了长信宫,带她换衣裳,陪着她用膳,帮她烘干衣裳。后来她想描妆的时候,她不叫自己在旁边看着。
当时他只顾着甜蜜,现在回想,她的目光始终在躲避自己。她那么害怕自己对她好,却在六哥跟前怪六哥冷漠无情不够好
若那天不是在长信宫,而是在六哥的长禧宫,她是不是会叫六哥在旁边看她描眉
“你睡着了”
身后传来赵斐的轻声询问,赵谟从那日的大雨中回过神来,淡淡道了声“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跟她说么,你喜欢她的事还是说,你准备直接向母后开口要她”
“不,眼下没有这个打算。”
赵谟追问“那以后呢”
“等有以后的时候再说。”
“六哥,你这话说得怪,你虽病着,以后还长着呢你就不想着,如何说服母后,好叫她答应你纳了她要个宫女算不得什么,可陆姑姑毕竟是从小抱过咱们的人,母后恐怕接受不了。”
赵斐淡淡道“我不是你,不可能想那么久远的事。”
对他而言,能想的就是明日还能不能见陆湘,后天能不能见陆湘,去了高祖帝陵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到陆湘。
赵谟闻言,想翻过身去,动了动,终究还是背对着赵斐,讷讷的说“你越说越奇怪了,你是皇子,她是宫女,你再难保,又怎么会保不住她”
“皇子又如何,咱们从前读书的时候,书里那些沦为阶下囚的皇子还少吗”
“六哥,你今日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
赵斐似乎是笑了。
“没什么,你我的话既说到这里了,正好再说些。”
“你说。”
“陆湘打算要出宫,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帮她找住处,大约很快就会有消息。”
“她要什么时候出宫”
“没说定,只说快了,往后若她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且关照着她。”
关照
赵谟苦笑,陆湘并不需要自己的关照,她有父皇的关照。
比起这些,赵谟更关心赵斐此时说话的语气。
在他的记忆中,六哥一向素有谋算,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麻烦,到了六哥这里,他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再难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此刻他说话的语气,无奈且无力,全然不像平日的他。这一句句的,他既然喜欢陆湘,为什么自己照看倒像是临终托付一般。
“六哥,你碰上了什么难事吗”赵谟忍不住问。
“嗯。”
赵谟愣住,终于翻过身,面向赵斐躺着“六哥,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犯难你跟我说,咱们一起想法子。”
“这麻烦是冲着我来的,平白无故的,你千万不要沾上。”
赵谟越听越发觉得沉重。
麻烦,这世上能有谁让六哥如此忌惮赵谟想到了一个人。
“六哥,那天你淋雨过后,父皇来北苑看了你,是跟这事有关吗”
宫里没有秘密。
父皇坐着龙撵大张旗鼓地来到长禧宫看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包括母后,包括九弟。
更何况,父皇是故意让众人都知道的。
赵斐没有回答。
赵谟大吃一惊“真是父皇他要你做什么”
“不管是你我,还是母后,都没有跟父皇抗衡的能力,你不要问,我也不会回答,你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好。”
“可是”
“九弟,你不止是母后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到目前为止,你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舅舅那边你不用在意,他没见过你,也不了解你,等到他回朝,见了你,必然会放下心里的执念,与母后勠力同心。你要心无杂念,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乱了你的步伐。”
赵斐的话,宛若一盆冰水从头顶而下,令他清醒,令他心灰意冷。
他早该想到,六哥那么聪明,母后的考虑、母后的防备,六哥自然能察觉得到。
那么六哥,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听从母后的话,有事瞒着他,有事防着他。
赵谟忽然觉得,在六哥眼中,平常声声喊着他哥哥的自己,有多么虚伪。
他忽然觉得心在绞着痛。
他没脸躺在这边跟赵斐说话,但他仍是说“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赵斐或许不信,但赵谟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哪怕他听从母后的话骗过赵斐,但赵斐对他而言,绝不是不相干的人。
“九弟,”赵斐笑了起来,“你不必内疚,我并不在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子宝座,只容得下一个人,别说他们是皇子,父皇与妻子,父皇与儿子,父皇与臣子,何尝不是在随时的算计和防备中。
赵斐若要介意,只怕日日都要活在无尽的恨意中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赵斐突然有一个答案,先前赵谟问他的一个答案,问他为什么会喜欢陆湘的答案。
他身处漩涡之中,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陆湘是天上路过的神女,踏月而来,鸿羽霓裳,任它波涛汹涌,她自不染纤尘。不止如此,她看见了漩涡中的自己,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满身污垢,却仍是朝他伸出了手。
她总是说那个亡友的故事,怀念他的勇敢,怀念他的善良,怀念他的聪明。
那是她对自己的期盼么
赵斐生平第一次,对“将来”有了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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