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直理的东西样样珍品, 既有补品,又有药材, 还有一些发冠玉带等物,足足装了六箱。
赵谟随身只带了洪安一个人,自然搬不动这六箱东西,因此崔直喊了内侍上前, 一起抬着去北苑。
一行人行色匆匆, 没多时就到了长禧宫。
陈锦听到赵谟来了, 忙迎了出来, 小声道“九爷来了。”
赵谟见陈锦出来回话,便问“我六哥呢”
“主子这几日睡得不好,今儿好不容易睡下了,奴婢实在不想叫醒他。九爷这边若是没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 我是过来向六哥道喜的。”
陈锦点了点头, 看向赵斐身后的六个大箱子,笑道“九爷这也太客气了。”
赵斐道“这是母后的心意。六哥就要去扬州了, 母后叫我给六哥送些东西过来。”
“如此, 那我还是叫主子起来吧。”
陈锦说着就转了身, 赵谟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六哥多睡会儿吧,你把东西清点了抬进去就是。”
“是。”陈锦想了想,道,“主子传了晚膳, 到时候九爷再过来陪主子说会儿话吧。”
赵谟不置可否, “明日六哥几时出发”
“辰时。”
“一早就走”
陈锦颔首“司礼监安排的行程, 早上从北苑出发,径直去码头,坐船去扬州。”
的确太匆忙了。
“你先点东西。”赵谟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陈锦指挥着宫人把六箱东西抬进去,对了单子便叫宫里的内侍拿赏回去了,自己进了正殿。
赵斐坐在书案前,抬头问“他回去了”
“是,奴婢跟九爷说了,叫他晚膳时再来。”
“他不会来的。”赵斐道。
陈锦顿时怔住,却道“九爷方才还问我明日几时出发,明日主子出发得早,若是今晚不来,指定见不上了。”
赵斐只是笑,却不说话。
“主子,九爷送了六箱东西过来,说是皇后娘娘给主子的,这两箱东西要搬到船上去么”
“不用了,带去了也用不上。”
陈锦自是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扬州,哪里用得上那些华丽的玉带玉冠
“奴婢命人收到后殿去。”
赵斐颔首,示意他退下,自己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阳光的气味。
他常年缠绵病榻,甚少晒太阳,久而久之,便能闻到太阳的味道。
太阳是有味道的,即使是同一颗树下,树荫里和树荫外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那种干净、清爽、强烈的气味,比父皇宫中的龙涎香和白笃耨香还要好闻许多。
赵斐扶着窗户,深深地吸了几口。
明日,他就要出发南下,长禧宫的里里外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封勇礼几番派人叮嘱,帝陵四周道路难行,要轻车简行,东西拿多了也根本没法带过去。
因此,赵斐只叫陈锦收拾了几套常服,再带了些随身物品,统共装了一只箱子抬去了船上。
赵斐回过头,将殿内和院子扫视了一遍。
他在长禧宫住了七年,在皇宫住了十二年,末了要离开了,心情竟是意外的平静。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直到今日,他终于确信,母后和九弟,并不是非他不可。母子间的情谊,不过那六箱东西。兄弟间的友爱,只留在了昨日。
想通了这一点,赵斐释然了。
他舒了口气,目光越飘越远。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陆湘在做什么。
陆湘正趴在书案旁发呆。
书案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陈锦送过来的东西。
陆湘看着这些书稿,心里想的都是赵斐的叮嘱。
他要她出宫,要她去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等着他回来找她。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的安排好地方,她又不缺地方住。
陆湘原是可以对他的安排不屑一顾的,可到底还有一个盼夏。
既然管了盼夏的事,就不可以半途而废,半道上扔下她不管。姑且先依着赵斐的安排把盼夏安置过去,若是秦延可靠,自己也可安心离去。
至于赵斐说他回来要说的话,陆湘不想听。
陆湘枯坐了许久,方才厘清了头绪,起身找了一口箱子,将书稿和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边放,一边看着赵斐写的书稿。
他的手书写得极好,字体瘦硬,苍劲有力,侧锋如兰如竹,颇有宋徽宗瘦金体之风,然则并非一味临帖而成,收笔多有风姿绰约处。陆湘看着这字,心道古人谓字如其人,诚不我欺。
赵斐其人,极冷极硬,时常出言伤人,可他若是温柔起来,也是柔得吓人。
陆湘想,大约是因为他要走了,所以念起他的好了罢。
她把赵斐所有的手书用锦缎包好,放进锦盒里,最后再放入箱子里,然后将那二十九本书和沈平洲沈约二人已成的书稿放进去,方才将箱子锁上。
陆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完成这书稿,但既然书稿在她这里,她至少要把他们三人的心血保管妥当。
收拾完书稿,陆湘便又在屋子里收拾起其他东西来,最后收出了三箱东西。
她原不是这么着急的,明明是赵斐明日要走,她根本用不着这么着急,可她偏偏就是停不下来,直到将整间屋子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停手。
也不知怎么地,她忽然觉得她也想离宫,明天就走。
清晨帘幕卷轻霜。
陆湘今日起得早,她心里知道自己在记挂什么,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一时在想将来领着盼夏搬去京城的宅子该如何生活,一时又想觉得京城这气候确实不养人,将来不在宫里住了,她也可以像沈平洲一般游历天下。
也不是要游历天下,太偏僻太艰险的地方她可不想去,她要游历,也是去扬州这样的富庶之地。
扬州去什么扬州
她叹口气,强压着心里那些小心思,如常的用膳,如常的去班房晃悠一圈。
最近后宫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连沐青青都没有作妖,着实无聊得很。
陆湘正翻看着嫔妃们的月信簿册,小顺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姑姑早。”
陆湘见是他,便问“先前听外头有些嘈杂,是出什么事了么”
小顺子一闲扯就有兴致,顿时眼前一亮,笑嘻嘻地走过来“姑姑不知道么今日越王殿下要离京。”
“知道啊,可跟宫里人有什么关系”
“姑姑还不知道吧咱万岁爷今日要亲自送越王登龙船,这可是今年头一回御驾出宫,上上下下都忙坏了,所以才有声音。”
皇帝要亲自送赵斐登船
小顺子没留心陆湘脸上的诧异,一脸的惋惜“可惜这种热闹跟咱们敬事房没什么关系,要不然,我也想随御驾出宫,去瞧瞧大龙船的热闹。”
听说这次赵斐去扬州,市舶司奉旨开的是皇帝的大龙船,足有三层高,一条船耗费了几十万两银子,金碧辉煌,宫室宽敞,与宫中的宫殿无异。前年皇帝南巡时坐的就是这一条船。
“往后万岁爷若是再南巡,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皇帝南巡,都是要带上几位得宠嫔妃的,只有嫔妃出行,那就跟敬事房有关了。
小顺子点头“姑姑说的是。”
“你可知道越王几时出发”
小顺子挠了挠脑袋,道“好像是辰时。”
辰时,那就不到半刻钟了。
陆湘的心没来由的就悬了起来。
“你先下去吧。”陆湘道。
小顺子哼着小曲儿往外去了。
陆湘虽依旧在班房里坐着,可心情焦灼不安。
纠结片刻,终是站了起身。
赵斐这次离开,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她得去看他一眼,哪怕远远地看他一眼。
陆湘疾走出了敬事房,径直往玄武门出去。
因为御驾出行,玄武门这边站的全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
陆湘晓得这会儿外面也是仪仗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索性转头绕到旁边上了城门。
城门上把手的侍卫也比平日还多,陆湘亮出了自己的进出令牌,侍卫们只笑得奇怪,小太监小宫女们喜欢看热闹也就罢了,堂堂一个大姑姑也要挤过来看御驾,着实笑人。只是笑归笑,陆湘有令牌在手,他们自然要放行,又叮嘱她走远一些,不要站着城门上。
陆湘自然应下,上了城墙便往东走。
赵斐要去码头,一会儿车驾自然要往东走。
陆湘不愿意跟这些侍卫凑在一处,只站在城墙上往城门外看了一眼,御驾已经停在了玄武门外,六匹骏马拉的一驾巨大的金顶绣龙銮舆。前头站着两列身材高大的内侍,约莫二十多人,手里举着一对一对明黄色的龙旌和宫扇,兼之有人提着香炉,白色的烟从提炉中飘出来,颇有云遮雾绕的仙境之感。
只是这会儿,既没有皇帝的身影,也没有赵斐的身影。
陆湘收回目光,径直往前走去。
城墙上没有遮挡,晒得很,陆湘已经拿定主意,要去拐角处的塔头那边,到时候就站在塔楼的阴影中,既不会晒到,也不会叫人看见不能叫赵斐看见。
陆湘一路向前,没多时就走到了塔楼前。
只是她没想到,塔楼的台阶上,此刻坐着一个人。
“你也来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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