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恒川僵硬地站在原地。
幽深的巨大石窟隐匿在地底,静谧的黑暗中,一双金瞳反射出熹微幽光,如同某种冰冷的无机质宝石。
巨物苏醒后,不带感情的目光在云恒川身上一扫而过,仿佛他只是洞穴里无生命的一部分,与四周散落的碎石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让云恒川恐惧的,却不是这种冰霜般漠然的目光,而是对方身上蕴藏的力量。
与他同源,却比他磅礴无数倍的力量。
接管禁地时,父亲曾与云恒川提过关于这位族中长辈的事。
据闻,这位长辈在山海局创始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没人知道他活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在幽暗的洞穴里沉睡。
当然,这位前辈并非一直沉眠。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他曾经苏醒过几次,每次苏醒都伴随着不同的灾祸现世,或是天灾降临,或是凶兽作乱。
作为山海局的创始者,前辈非常有原则,总是出去干净利落地解决完问题,回来又蜷在山石上继续大睡。
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山海局的运转维持不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价值。
但在前辈一次次的苏醒间,云恒川还是觉察出了不同——
不管是愈发冰冷的行事风格,还是愈发残酷的战斗方式,甚至仅仅从那双金瞳散发出的气场中,他都能微妙看出——眼前妖族的精神识海正逐渐崩溃。
在那经年不动如顽石的身躯下,压抑着微不可察的一丝狂躁。
自从察觉到这点后,每逢对方苏醒,云恒川都提起十二万分小心,生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又或是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次当然也一样。
云恒川定了定神,走前两步,打算在前辈面前找点存在感,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庞大蜿蜒的身躯忽然腾空而起,带着搅弄风云的气势,直直破开头顶山石——
随着一声穿云裂石的爆响,万丈天光倾泻而下。
一瞬间,云恒川被突然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然后立刻愣了。
出大事了。
过去几次,前辈虽然也很暴躁,但从没这么彻底地无视过他!也没这么破坏过自己的居住地!
来不及多想,云恒川化出原身,立刻追了出去。
……
淡淡的血气依稀缭绕在鼻尖,浅淡得像是错觉。
云疏自沉眠中醒来,只愣了很短的一瞬,便本能般地朝血气的来处追去。
熟悉的天光刺入眼瞳,让他感到一阵烦躁。山林间呼啸的风、无意义的虫噪兽鸣,以及不间断的叶片抖动声,在同一时间钻入他的耳孔。
数百年来,山海局丝丝缕缕的信息通过术法涌进他的意识,背负着无数记忆的识海已经摇摇欲坠。
逐渐积累的郁躁让他只想破坏,任何一丝一毫从外界新获取的信息都是多余。
若非必要,云疏不会轻易从洞穴里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
一股相当浅淡、却相当熟悉的血气,让他在一瞬间内,情绪高昂得不受克制。
在嗅到血气的那一刻,巨大的心脏忽然有力地鼓动了一下,血液被泵往全身。以此为契机,属于龙族的气势倏然大盛,势若奔雷般向四面扩散开去,汹涌澎湃如浩海鲸涛。
云疏没去想,自己陡然放出气势这一举动会给四周的小妖带去怎样的影响,又会在妖族中引来怎样的猜测。
他混沌的识海里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找到那丝血气的来处。
……找到它。
……
遥远的另一处,谢十安盯着自己贴着光屏流血的手,脸都绿了。
“什么资料要这么收集啊?”
他瑟缩着想把手往回抽,被秦煌按住。
“让事务局了解你的气息,免得以后局里的禁制误伤你。”
哦,员工入职时要登记一下指纹锁。谢十安知道这个流程。
过了一会儿,秦煌说了声“好”,谢十安才颤巍巍地把手收回来,然后看着半个掌心长的血口欲哭无泪。
这点伤对于妖怪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来说,还是稍微有点刺激了。
谢十安声音有点虚:“我是不是要去个诊所什么的……”
“没那么麻烦。”秦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膏盒,抬手就要给他抹。
药盒方方正正,顶上粘了张四方红纸,看着很像三无小作坊出来的东西。
谢十安迅速拒绝:“别别别别——”
秦煌劝他:“真的,你信我,涂上这个你还没走到诊所,伤口就好了。”
“不要。”谢十安决定相信科学。
“你是妖怪我是妖怪,我自己搞出来的伤口我能不清楚吗?”
秦煌被拒两次,神情非常愤愤,用肱三头肌隆起的手臂夹住谢十安的胳膊,直接进行武力镇压。
谢十安一脸震惊,还想拒绝,但下一秒就闭了嘴。
随着药膏上手,掌心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血口带来的灼热疼痛在一瞬间消失了,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等秦煌抹完,谢十安眼睛都直了。
他看看药膏,又看看手心。
不是。
我伤口呢???
谢十安满脸写着不可惜思议。
药膏呈淡青色,质地有点像凝脂,上手之后很快便融化无痕,而他的伤口也在同一时间迅速愈合,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秦煌把药盒收回怀里,指着门口说:“你去诊所,你现在去诊所。”
谢十安:“……”
他被秦煌瞪着,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缩了缩脑袋,朝他灿烂一笑。
秦煌看到他的笑容,整个妖软和下来,有点郁闷地说:“我是那种会害你的妖吗?”
谢十安:“不是不是。”
秦煌:“你下次还信不信我?”
谢十安:“信的信的。”
秦煌满意了,皱皱鼻子道:“说起来,你的血太甜了,以后碰到妖怪的机会会变多,你小心点,别让自己的身上出现口子。”
“甜?”
谢十安好奇地把手掌抬到鼻子前,努力闻了闻残存血渍,只能闻到一点淡淡的铁锈味。
“我觉得不甜呀……”
秦煌沉默两秒,解释道:“甜在妖怪圈子里还有别的含义,翻译一下,就是形容你看起来皮薄肉嫩,灵气充沛,是上佳食材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可能某些人类天生吸引妖怪,我都想不通你是怎么平安活到现在的……”
秦煌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
谢十安瞬间紧张:“不是,我都入职了,吃同事是很不讲究的行为你知道吗?”
秦煌郁闷地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哎,太可惜了。”
谢十安:……???
……
听到秦煌的话,谢十安也跟着回忆了下。
从小到大,他仿佛对动物们有莫名的吸引力,被各种土狗串串、京巴泰迪还有三花狸花都热情地扑过。
大家咬啊咬的,他变着法子抵挡,只当是对面比较热情,开心了还会扒人家嘴巴。
徒手逮猫的功夫也是那时候练的。
当时还以为自己很有动物缘,引来一众同龄孩子的嫉妒。
敢情都是想吃他的!
太幻灭了。
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居然想吃我。
谢十安觉得胃里有点堵。
……
办完手续以后,秦煌带着谢十安绕回前厅,刚打算给他继续进行入职科普,房门就被敲了敲。
“秦哥,是我!”外面传来一个憨厚的声音。
谢十安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
“进来吧。”秦煌应道。
随着房门打开,一个胖墩墩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就是之前对着他流口水那个胖子!
谢十安吓得后退一步,躲到秦煌的身后。
胖子一进来就张开双臂,直直朝着秦煌的方向冲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T恤上满是被撕裂的道道,圆圆胖胖的大脸上沾满了泥巴,只剩下脸颊上两道被冲刷出来的白色泪痕。
与几十分钟前简直判若两人,谢十安难以想象他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
秦煌也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不过,在满是泥巴的胖子抱住他之前,秦煌敏捷地抬起手,挡住胖子靠近他的动作。
胖子哭哭啼啼道:“呜呜呜,秦哥,怎么自己协调嘛。你一不在他们又开始打我了。”
秦煌皱着眉头,转头先向谢十安介绍:“小谢,这是附近的住户,叫李狮狮。”
谢十安一听,整个人顿住,眼神茫然地看了胖子一眼。
李……什么……?
胖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姓李,是一条松狮犬。小时候我妈图方便叫我狮狮,叫着叫着登记妖口籍的时候就成这样了……”
胖子一边说,一遍摸了摸头,脸色有点复杂,显然这个名字给他带去过不少不算美妙的回忆。
谢十安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又一个被不恰当名字伤害了的孩子。
他点点头:“狮狮你好。”
介绍完后,秦煌先带着李狮狮去洗了把脸,然后开始听他声泪俱下的控诉。
长乐郊野公园是位于A市西北角的一处风景区,占地三千多公顷,其中还有一座长乐岭。
由于空气清新,风景优美,公园附近成了整个A市及周边著名的养老区,A市的不少妖怪也定居在此处。
李狮狮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名从小在这附近长大的犬妖,他凭着好脾气一直与附近的居民相安无事,但最近却被几只猫盯上了。
“打我的就是那只黑猫,呜呜呜呜呜,她说有臭狗咬了她的小姐妹,最近见狗打狗,今天一大早堵住我,还非说是我害了她小姐妹。”
李狮狮一边说一边抽噎,谢十安忍不住,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李狮狮接过纸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哪敢咬她,秦哥你知道的,现在大家都吃打过疫苗的肉,一般猫妖谁敢咬啊。”
谢十安:“……”
秦煌闻言,皱了皱眉:“她为什么说你害了她的小姐妹?”
“她、她说我身上有很臭的味道,和那天咬她姐妹的妖怪一样。”说到这里,李狮狮顿了一下,“我一周洗一次澡,哪里臭了,她这是污蔑我!”
谢十安小心地嗅了嗅,没嗅出什么,不过他心知自己的嗅觉不能和这些开挂的妖怪比较。
秦煌皱了下鼻子:“是有点味儿。”
李狮狮:“……”
秦煌眯眼打量胖子,目光里明显带着不信任,李狮狮被他盯了一会儿,最后苦着脸说:“真不是我咬的,但我知道是谁。”
“是谁?”
李狮狮眯了眯小眼睛,犹豫道:“我同族那几个最近拜了个老大,特别不讲卫生,身上味道很冲,我猜是他。”
谢十安纳闷了,插嘴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猫妖?”
虽然接受了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但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怪怪的,谢十安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李狮狮辩解道:“我不敢啊,我怕他们咬我,他们比猫妖还凶。”
秦煌和谢十安解释:“他的同族是几条流浪田园犬,长得比他结实,住在长乐公园里面。”
李狮狮点头:“我是有工作、讲道德的正直狗狗,当然不敢和他们硬碰硬啦。结果我这么乖的狗,还是、还是被他们……”
李狮狮想到自己被欺负被冤枉的经历,顿时非常委屈,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滚下来。
猛男落泪。
谢十安赶紧又给他抽了张纸巾。
秦煌沉吟一会儿后说:“我们去见见那几条狗。”
李狮狮一听,立刻怒点狗头:“秦哥你要帮我证明清白!”
他拔腿要走,被秦煌叫住。
秦煌:“你先把衣服换一下,别把附近居民吓去报警了。”
李狮狮洗过脸后,白白胖胖的大脸露了出来,但身上还是非常狼狈,T恤上的破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刚被什么歹徒攻击过。
李狮狮低头看了看自己,尴尬极了,“我不会……”
秦煌:“幻型术也不会?”
李狮狮摇头:“我只会变我自己。”
“你都快五十岁了啊。”秦煌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变回原身吧。”
“哎。”李狮狮狗腿地应了一声。
随着“嘭”的一声响,谢十安看着眼前一米九的大胖子一下子消失了,他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直到地面传来一声狗叫。
谢十安低头,办事处清洁得锃亮锃亮的砖石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大坨土黄色的毛绒绒。
松狮犬的长相很憨,李狮狮人型时就显得有些憨厚,变回原身以后,那张酷似“囧”字的脸让憨度立刻加倍,甚至有些可爱,颜值比人型时高了好几分。
李狮狮左右扭扭身体,拿大舌头舔了舔鼻头,迅速适应了另一幅样貌。
他摇起尾巴,想来蹭身前的两个人,秦煌眼疾脚快地一躲,避开它的蹭蹭,而谢十安慢了一步,被大块头松狮前爪一立搭在身上。
李狮狮扑上他以后,非常兴奋地扭起了肥屁股,尾巴甩得跟螺旋桨似的,刚刚的委屈表情已经彻底消失了。
完全一副可爱狗狗的模样。
谢十安下意识想摸摸它的圆脑袋,但在他伸手以前,秦煌非常不客气地拎起了李狮狮的结实的后颈皮,把它从谢十安身上干脆地拎开。
李狮狮委委屈屈地“呜”了一声:“就舔一下都不行么,我又不咬他……好、好久没闻过这么香的人类了……”
另一边,知道了松狮卖萌缘由的谢十安流下一滴冷汗,脚下步子一拐,迅速和大狗子拉开了距离。
……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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