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 伦敦。
初春。
尽管春天已经来临, 天色却仍有些阴沉。白兰芝拉开窗帘,接过女佣手上的铜盆和毛巾, 走到床边。
埃里克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皱着眉“我来。”
白兰芝连忙把他按回床上“生病了就乖乖躺着,让我来照顾你。”
“只是小病。”
“听话,让我照顾你。”见她态度如此强硬,他只好顺从地坐在床上, 只是眉头还紧皱着, 像被父母强迫读书的小男孩。
转眼间,艾诺已经离家六年, 她和埃里克也即将迈向中年。连白兰芝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的感情竟一点也没变,还是像热恋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拧干毛巾, 她单膝跪在床上, 弯下腰,温柔地擦拭着他的双眼、鼻梁、下颚。不得不说, 有的男人就像是窖藏的美酒, 时间越久, 醇香越浓。年轻时他的相貌堪称可怖, 如今年过半百, 竟变得极富魅力起来。尤其是最近, 他的视力衰退, 被迫戴上一副金丝眼镜,再加上两鬓间斑驳的白发,简直就是一位疏冷、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绅士,惹得不少新来的女佣偷偷打量。对此,他非常不高兴,晚上嘀嘀咕咕地向她抱怨。想到这里,白兰芝忍不住微笑起来。
第一次如此虚弱地被妻子照料,他不禁有些赧然,然而见妻子笑得那么开心,他也跟着微笑起来“在笑什么。”
白兰芝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快地说“我的埃里克变好看了。”
明明是夸奖,他却猛地沉下脸,转过头,不理她了。
丈夫闹别扭了,她的心里却暖烘烘的,满是甜蜜。要是从前,他肯定不会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来,她亲眼见证他的喜怒哀乐渐渐明朗,褪去前半生的躁戾和阴翳,逐渐向一个正常人转变。她眼看着他的微笑越来越多,皱眉越来越少。同样地,他们相敬如宾的日子也越来越少。还记得艾诺离家那天,他们在书房大吵了一架,那是他们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吵架和冷战。
那天,她不吃不喝,在露台抱着膝盖坐了很久。整个欧洲都没想到,1914年的夏天会是如此不平静,萨拉热窝事件的发生,直接打破了这片土地持续数百年的安宁,战争的阴云压迫在每个人的头上。更可怕的是,她的孩子也参与到其中。从小到大,他一直被当成一个学者在教养。战争是那么血腥残酷,他会不会一去不复返,成为一具无人认领的焦尸
她捂住面颊,心里充满了彷徨和无助。
午夜时分,埃里克走过来,在她的肩上披了一张毛毯,在她的身边坐下。两人听着夜空的呼吸,看着郁郁葱葱的森林,没有说话。
半晌,白兰芝先开口说道“对不起,之前不该冲你发火。”
埃里克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你要是放心不下,我可以去把他追回来。”
白兰芝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疲倦地微笑了一下“算了,即使把他追回来,他也会想办法逃出去。作为父母,只能祝福他,而不是去操控他。再说,我也希望他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只是,英雄注定要用鲜血浇注而成。
话音落下,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一晚,他们罕见地没有亲吻,没有拥抱,甚至连对视都很少,只是紧紧地攥着彼此的手掌,从午夜坐到日出。然而后来,白兰芝回忆起来,却觉得那是他们互相依偎的一晚。
没办法,为人父母,只能眼看着儿女离自己越来越远。
毕竟成长,就是如此。
帮埃里克擦完身体,白兰芝正要去拿几篇报纸过来,给他解闷。这时,一个女佣走过来,在她耳旁小声地说道“美国那边来信了,夫人。”
白兰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放下报纸,转身准备和女佣出去。埃里克眯起眼“去干什么”
尽管已经结婚近三十年,他对她强烈的独占欲却始终没有改变。白兰芝无奈地回答“我去泡杯茶,马上回来。”
他不高兴地说“不是有佣人么。”
真是越来越像小男孩了。白兰芝走过去,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喜欢自己泡,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啦,等会儿就回来。”
“快去快回。”他幼稚地冷哼一声。
她笑着点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和女佣来到走廊上。女佣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两个信封,双手交给她。
白兰芝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慢慢地拆开。
第一封信,里面说艾诺他们已搬到美国的新奥尔良,他的妻子顺利诞下一个女孩,他既惊喜又惶恐。看到这里,她的眼泪莫名决堤而出,回想起生下艾诺那天,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痛了一整晚,埃里克不顾私人医生的阻拦,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一向平静的脸上满是惶恐和无措。艾诺出生以后,他在露台上坐了很久,直到医生叫他才回过神。这么一看,父子俩真是相似极了。她含着泪,继续读下去,看到最后一句话时,愣住了。
离家六年他终于想起回家了吗
拆开第二封信,她捂着嘴确定,那只离开六年、经受战争洗礼、已经在外结婚生子的雄鹰,终于要归来了。
她想将这个消息告诉埃里克,却怕只是空欢喜一场,于是强压下激动、喜悦和不安,去厨房泡了一壶玫瑰花茶。
整个过程中,她的手一直在颤抖。她想起了很多,想起法国、巴黎、克莱顿公爵的庄园,想起小剧院的第一支舞,想起地下迷宫被揭下的面具,想起一直追她马车的奥黛尔,还想起艾诺在她衣襟上留下的泪水几十年过去,她的容貌不再年轻,内心也不再那样当初那样懵懂,成为了一个有丈夫、有家庭、牵挂远方儿子的妇人。
现在,儿子也要从远方回来了。她的一生即将圆满,而她何其幸运,拥有如此美满的一生
泡完玫瑰花茶,她擦干眼泪,回到楼上的套房,正要若无其事地和埃里克说话,就见他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哭过。”他放下报纸,不悦地皱起眉,“那个混账来信了”
信中的艾诺自顾自地和父亲和好了,却没想到他眼中形象高大、无法超越的父亲,还在生他不告而别的气。
白兰芝失笑“什么混账那是你的儿子。”
埃里克低哼一声,低头继续看报纸。白兰芝吹了吹花茶,将茶杯递到他的唇边。他头也不抬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半晌冷冰冰地开口“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还是关心儿子的白兰芝有些好笑,也有些伤感。她想了想,隐瞒了艾诺要回家的消息“他们搬到了新奥尔良。艾诺的妻子平安生下一个女孩。”
埃里克没有说话,似乎对这条消息无动于衷。白兰芝却看到他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下一张报纸了。
十几分钟过去,她正要起身去唤女佣进来添热水,就听见他低沉而沙哑地说道“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一怔,低下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但是他们还在一起。
感谢命运,让他们携手度过漫长而平静的光阴,不曾猜忌,也不曾分离。
艾诺到家时,已接近三月份。
那天,白兰芝经过一家成衣店,见橱窗展示着雪白的芭蕾舞裙和足尖鞋,心里痒痒,买了一套回去。
刚好那天,埃里克回家得也很早。他脱下笔挺的外套,松了松领带,走上三楼“夫人。”话落,却见卧室的房门从里面打开,一只纯白、缎面、柔软的足尖鞋探了出来。
他微微一怔。
白兰芝穿着真丝芭蕾舞裙,踮着足尖,从房内走了出来。大概是时光眷恋美人,除了眼角有些细纹,她的面庞几乎没有岁月流逝的痕迹,还是那么清丽,那么出尘。
她看他一眼,绷着足尖,旋转到他身边。真丝裙摆是冰冷而柔软的海浪,却在他的心上点燃了久违的、年轻的烈火。
他俯身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足尖鞋猛然腾空。他们走进卧室里,白兰芝搂着他修长的颈,抬头吻了一下他突出的喉结“我好看吗”
他的声音已接近沙哑“你一直都是那么美丽。”
话落,他扯下领带,扔到地上,准备倾身吻上妻子娇嫩的双唇,这时,窗外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母亲、父亲我回来了”
两人均是一愣,连忙从床上坐起,就见楼下的庭院里,站着一个相貌秀美、身材颀长的男子,正抱着一个婴儿,仰头冲他们微笑。他的身边是一个气质温婉的女子,有些诧异和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儿子终于回来了。白兰芝满心欢喜、感动,却见身边的丈夫一脸不悦,动作粗暴地关上窗户“混账东西,走得突然,回来得也不是时候。”
她开心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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