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看了她片刻,就垂下了眼,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像是无动于衷,左手却在弹伴奏时慢了一拍,没有跟上愈发轻快的主旋律。
他怔了怔,微微皱眉。很快,这个失误就被他即兴演奏的一段和弦掩饰了过去。除了他自己,没人察觉到异样。
歌曲的末尾,夜莺悲鸣一声,凄然伏地,无声痛哭。
白兰芝也顺势跪伏在地上。
掌声雷动。
假若白兰芝没有真材实料,而硬着头皮去接受卡尼尔子爵的检验,他们会愤怒,会喝倒彩,会大声让她滚下舞台,但她的表现是如此出色,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她的出现不仅是小剧院的转机,也是他们的转机。所有人兴奋,欢呼,对白兰芝大喊“bravo”,宛如打赢了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役,比自己演出成功还要高兴。
大概过去了一分多钟,掌声才渐渐停歇。白兰芝平定呼吸和情绪后,慢慢抬起头,却见乐池里钢琴前的位置已经空了。
埃里克已经离去。
她愣了一下,一颗心骤然跌落谷底。尽管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要在意,也许他是临时有事才会离开,但怎么也止不住内心的难过与失望。明明是他叫她过来的,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是觉得她跳得不够好,还是对她的歌声不满意?她越想越沮丧,越想越难受。
走进后台,她垂头丧气地拿起一张干毛巾,随意地擦了擦汗湿的头脸,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眼底。
皮鞋擦得锃亮,有镂空的花纹,上方的长裤笔直垂落,熨帖到一丝不苟。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猜到来者是谁,心顿时不争气地跳动起来,难过与沮丧一扫而空,差点像只小麻雀一样蹦得高高的,却只敢垂着头,眼看他越走越近。
“你……不是走了吗?”话一出口,她就有些懊悔地瘪起嘴,为什么不等他先开口呢?搞得她像是很期待他来找她一样。
虽然确实很期待……
“跳得不错。”埃里克走到她的面前,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他抱着双臂,腕骨分明而突出,手指修长到有一种凌厉的压迫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指,她脸颊、耳根一下熟透了,脑袋埋在干毛巾里不想出来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希望……”他顿了顿,素来疏冷漠然的声线难得和缓,听上去就像是在夸奖她一般,“希望你晚上还能有这份优秀的体力,继续跳那些花哨的动作。”
双颊的红晕顿时褪了下去。
她抬起头,气鼓鼓:“……我知道了!”
这个人怎么跟O.G先生一样刻薄。
真讨厌。
*** ***
卡尼尔子爵根本没把小剧院当回事,他认为这是一个必赢的赌约,出身于那种地方的女高音,怎么可能比得上奥黛尔呢?
他走下马车,满脸鄙夷地打量了一番小剧院的大门,接过男仆双手递来的手杖,掸了掸鹿皮大衣,轻咳着问道:“奥黛尔女士有回信吗?”
按理说,一位子爵,不必对一个音乐界的明星如此低声下气。但奥黛尔搭上了克莱顿公爵这根高枝,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他就必须对她低声下气。毕竟没有他,还会有各种富绅、贵族蜂拥而来朝她献殷勤。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想要讨好公爵,就必须先去讨好一个音乐女明星。
幸好有个叫“O.G.”的蠢货,把讨好的由头亲手送到了他的手上,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在这些贵族中脱颖而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刚想酣睡,就有人递上了松软的枕头。
“子爵先生,信昨晚才送到巴黎歌剧院,而奥黛尔女士今早才从公爵的庄园出来。”
卡尼尔子爵的脸色绿了一下,从名义上,他还是奥黛尔的爱慕者,他的名声直接和奥黛尔的挂钩,这句话等于是他求而不得的女人在公爵的床上醒来。任谁听到都会在背后暗暗笑他。
他低咒一声:“这个……娼.妇!”男仆见怪不怪,只是轻声提醒:“子爵先生,演出时间快到了。那些乐评人都在等您呢。”
“那就过去吧。”卡尼尔子爵恹恹地摆摆手,“再写一封信,告诉奥黛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请她明天务必与我共进晚餐。”
“会如您所愿的,子爵先生。”
和等待已久的乐评人们走进小剧院,卡尼尔子爵看也不看旁边的禁烟标识,直接点起一根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对着小剧院的摆设指指点点:“就这些破烂玩意,也好意思摆在过厅?一看就是仿品!他们背后的投资人还敢嘲讽巴黎歌剧院的两根台柱子,真是可笑又滑稽!”
他咬着香烟,摘下手套,吹嘘道:“你们知道吗?巴黎歌剧院的建筑设计师我认识,谁都对那条地下河没辙,就他有办法搞定了,你们说他厉害不厉害?不过,我也是碰巧在酒馆里遇见他,一般人可找不见他的踪影。”
众乐评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赞他交友广泛,简直比交际花还交际花。
卡尼尔子爵得意洋洋,点评起来更加放肆,一时间,小剧院被他批评得一无是处。同时,他和巴黎歌剧院的设计师的关系也从泛泛之交上升为真心知己。
进入演出厅,他刚在前排落座,就高声催促着女高音上台。引他落座的仆妇不由翻了个白眼。他看见后不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果然是‘小’剧院,连仆妇都像乡野妇人一样粗鄙无礼!”
有几个教养极好的乐评人,尽管没有说话,位子却都尽量选得离这位子爵先生远了一些。
几分钟过后,红幕拉开,布景师依次点燃舞台上的灯盏。
演出开始了。
一束白光先打在了乐池里。卡尼尔子爵狠吸一口香烟,熏得他身边的乐评人直皱眉头。他却毫无察觉,大喇喇地说道:“这就是那架古怪钢琴?听说能模拟好几种乐器的声音,真的假的?”
乐评人虽不习惯在演出时讲话,却还是耐着性子小声答道:“是真的,这位钢琴手的水平还是无可指摘的。”
卡尼尔子爵听了这话,突然很有危机感:“怎么说话的呢!我请你来可不是吹捧对家的,再说,他再厉害能厉害过贝多芬吗?记住,演出结束后只写女高音的水平如何,一个字都不要浪费在这个钢琴手身上。”
乐评人无语片刻:“贝多芬是音乐大师……”
“我说错了吗?音乐大师可不就比钢琴手厉害?别说话了,女高音登台了。”卡尼尔子爵一挥手,又吸了一口香烟。
当白兰芝身着真丝舞裙,出现在灯光下时,不少乐评人都倒吸一口气,目中闪过惊艳之意;当她发出第一个音节时,乐评人虽觉得她的歌声动听,相比奥黛尔却还是差了一些味道,不由又摇摇头,认为这场演出和卡尼尔子爵料想的一样,是一场必输的演出。
谁知,她竟一边发出清润婉转的花腔,一边立起足尖,做出单腿跳的舞姿。看到这里,各个乐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大多数人都走遍了欧洲,辗转各大剧院,就连歌剧的诞生地“佛罗伦萨”都去过,却还是没有见到过能一边跳芭蕾一边唱花腔的女高音。一是,女高音大多都瞧不起芭蕾女郎,二是没有那样充沛持久的体力。就算有,学多不易学精,所以几乎没有女高音会去做这样的尝试。
但白兰芝做到了。尽管她的歌唱技巧不如奥黛尔纯熟,她的演出效果却彻彻底底地惊艳了众人。卡尼尔子爵为了打击小剧院、让奥黛尔对他刮目相看,请来的都是一些具有真材实料、敢于说真话的乐评人,这本是他最有力的舆论武器,此刻却纷纷倒戈,成为了砸在他脚上的重石。
卡尼尔子爵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一曲结束,掌声热烈。他懒懒地跟着拍了几下,心里不以为然,并不觉得白兰芝唱得有多好,也不觉得她在歌唱中加入芭蕾的元素有多么令人震惊。在他看来,能蹦到半空中才算是芭蕾绝技,转几个圈有什么厉害的?他也能转。至于歌声,他也没有听到能掀翻剧院穹顶的花腔高音。这个女高音输定了!他已想好明天和奥黛尔进餐时,如何吹嘘自己打脸神秘富豪O.G先生的事迹了。
然而,就在他要快活地笑出声时,头顶吊灯亮起,一个乐评人忽然站了起来,朝他鞠躬道:“子爵先生,这场演出十分精彩,您要我做到的事情,恐怕不能办到了。”
又一个乐评人站起来,脱下高帽,抱歉地朝他行了一礼,然后对同伴兴奋地说:“芭蕾、花腔,真好奇她是怎么完成这场演出的?她不累吗?”
“我刚看见她汗水都浸透前襟了,这姑娘可真刻苦。”
“既能唱花腔,又能跳三十二个挥鞭转,这就是炫技,史无前例的一次炫技!奥黛尔输了,我想她要是亲眼看见这场演出的话,也会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错了,她跳的是三十三个,最后一个转了四圈。”
“天啊,达珞珈哪里找来的这种女高音?神了,真的神了!”
“趁她还没离开,赶紧去找她要一个签名,我有预感,这个女孩绝对会火,她就是下一个奥黛尔!”
转眼间,观众席的乐评人走得干干净净。剩下卡尼尔子爵一个人愣在原地,脸色像被扇了三十三个巴掌般又红又紫。他不蠢,听那些乐评人的低声讨论,已知道挥鞭转并不是单纯的转圈,而是芭蕾的一种炫技方式。听他们激赏的语气,这个女高音似乎做得很标准、很成功,甚至有超越奥黛尔的势头。
他双手颤抖起来,竟无法夹住烟蒂,任它飘落在地毯上。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上流社会的贵族们有多么无聊,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读报,靠贵族与音乐明星之间的八卦过活。想必不到明天中午,他卡尼尔子爵附庸风雅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圈子。到时候别说是讨好克莱顿公爵,他连一些贵妇举办的沙龙、舞会都不敢去了!
一时间,卡尼尔子爵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狠狠地碾灭烟蒂,没敢看台上被众人簇拥的白兰芝,夹着手杖,像只鹿皮老鼠一般灰溜溜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正在休息室闭目养神的奥黛尔忽然惊醒。
她系统面板的数字竟然动了,变成了2%,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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