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芝的嗓音轻而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近半个月。”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表现“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你不该对我那么信任。”
“是么”她喃喃地说, “那我们还是夫妻吗”
他却答非所问, 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指点了点下方“不问问我会怎么处置他们么。”
“好。”她顺从地问道, “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我没有刻意引导他们走向镜宫,是他们自己误闯了进去。”他走到石栏边上,微微俯身,手肘撑在上面, 冷漠地俯瞰着地上的人群。有人发现了镜宫的可怕之处,正在痛哭流涕地捶打着镜子呼救, 霎时间, 尖叫声、争吵声、踩踏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趁乱去抢其他人身上的包袱。
他微微一笑, 眼神却毫无感情“你看,与其问我怎么处置他们,不如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处置自己。”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他此刻的瞳孔简直就像野兽捕猎前夕一般, 蕴着某种狂热的、兴奋的、冰冷的情绪。
白兰芝攥紧手指,像接近一只警惕的兽般,踮起脚尖, 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说得对,他们的死活与你无关。”她吃力地搂住他宽阔的肩膀,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慢慢松懈, “他们闯进了你的地盘, 打扰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尽管他的身体已放松了下来, 语气却依旧冰冷“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他们来者不善,有人打砸了你的珍藏,有人抢走了你的东西,还有人想要剁下你的手换取赏金”
“你让我放他们离开”
白兰芝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一直记着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说,你的过去非常糟糕,肮脏、卑鄙、血腥,这些词语我甚至连顺序都记得。”
他看她一眼,瞳孔已恢复正常大小“所以呢。”
白兰芝思考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奥黛尔“奥黛尔跟我说了剧院幽灵的故事,说你就是剧院幽灵。她说你的性格冷酷,稍不如你意,就会砍手或杀人,她还说你长得像风干的骷髅”
埃里克忽然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身下,冷冷地迫视着她,金眸亮得骇人“你想离开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兰芝无奈地道,背上急出了一层薄汗,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快速安抚他,“是我不想让你离开我还记得当初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不想让我了解你的过去么我不想让今天发生的事情,成为未来某一天我们之间的隔阂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性,我都不想。”她捧起他的面颊,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放他们离开,忘记过去,什么肮脏、卑鄙、血腥和你都不再有关系和我开始新的生活,可以吗”
话音落下,回应她的是沉默。
她听见了他急促沉重的心跳声,也听见了地面震耳欲聋的呼救声,甚至隐隐传来了烈火焚烧的“哔剥”声有人在推搡踩踏之下,没能拿稳火把。
接着,落水声响起。地下迷宫的中央是一大片湖泊,应该是岸上的人慌不择路地跳进了水里,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到极点的选择,水下藏着一个竖着倒刺的牢笼。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怪物杀人了怪物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有一就有二,不少人都开始哭诉“怪物”的可怕行径。
半晌,他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回答她的话,而是说“我没想杀他们。”
“我知道。”
他闭上眼,颈间的喉结微震“我不是怪物。”
“我知道。”白兰芝一根一根地扣住他的手指,声音很轻,“虽然你总是骗我,在我面前一会儿是og先生,一会儿是剧院幽灵,但自从那天你陪我走遍大半个巴黎,带着我看日出,告诉我要庆幸命运我就知道你是善良的。”她吻了吻他的手背,“你知道么,我再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命运,不管它对我做了什么,因为至少,它让我遇见了你。我不会在乎其他人会怎么看你,你是我的埃里克,是我一个人的珍宝,我会好好地爱护你,照顾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她抬眼,与他对视,想起之前第一次亲吻他时,他眼中似乎一闪而过脆弱。那时的她以为是错觉,现在才发现并不是,他的眼中真的压抑着无措和脆弱。
火光攀上穹顶,黑烟弥漫,越来越多的人跳进地下湖泊里,人群如被沸水惊扰的蚂蚁般四处乱窜。
白兰芝尽量让自己不去听那些呼救声。尽管这些人都是自作孽,但他们若是在此死去,罪孽一定都会加诸埃里克的身上。她不想让他背负那么沉重的罪。
人有千万种模样,命却只有一种轻重。
周围应该有通风的专用通道,不然不太可能支撑那么多蜡烛的燃烧。尽管如此,白兰芝还是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微动双唇,低声说道“我放他们离开。”
话音落下,他侧过头,手法奇诡地拨弄着石壁内嵌着的机关。几乎是同一时刻,镜宫里的铁树不再发光,入口开启,里面的人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地宫内的壁毯滑落在地上,露出通风的石道。所有人都连滚带爬地朝新石道跑去,生怕晚一步被困死在地宫内,只有少数人还在留恋包袱里的财物。
看着逃跑的人群,莫名地,白兰芝的鼻尖有些发酸。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成熟有理性的男人,而是一只试图和人类建立信任的野兽。听说,在抚摸野生动物的时候,要将手放在它们能看见的位置,先让它们熟悉气味,再慢慢触摸它们的毛发。于是,她擦掉眼泪,像尝试去抚摸动物一般,把手放在埃里克能看见的地方,没有直接触碰他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么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态度。”
“好。”
他无条件的纵容,让她再一次掉了眼泪。
深吸一口气,白兰芝把手伸到他的后脑勺,摸到了面具的银扣。
一声轻响,银扣解开,她缓缓摘下了他的面具。
这张脸
确实,挺可怕的。
他的骨相凌厉冷峻,鼻梁高挺,眼眶却像骷髅的眼窟般深陷可怖,因为眉骨过于高耸,一眼望过去,就像是没有下眼睑般,显得瞳孔如金色的鬼火一样耀眼骇人。最可怕的是他面部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沟壑纵横,疤痕交错,像是死神用镰刀勾破了他的皮囊。若是深夜与这张脸孔相遇,确实很容易把他当成索命的幽灵。
心口就像是被刀砍了一下,她小心地碰了碰他的疤痕“这些好像不是天生。”
“是烫伤。”他的声音极低也极哑,“我出生在一个木匠的家里,在我能走路的时候,就在帮家里干活。八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再孕了。那一年,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他们的恶魔之子病死了,看上了我。”
“然后呢”
“然后,我的母亲把我卖给了他们,四十苏。”他平淡地说道,“那天,刚好是我的生日,我也收到了第一份生日礼物,一枚涂着白油漆的木面具。”
四十苏,两法郎,巴黎一趟出租马车的价钱。
“马戏团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恶棍,也有才华横溢的人,他们有的人会腹语,有的人会魔术,还有人能把绳索玩得跟蛇一样灵活。我以为学会这些,就能像他们一样成为杂技师,摆脱恶魔之子的生活,于是我用了一年,偷学到了他们的本领,那天,马戏团到了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翡冷翠,百花之城,这座城市有太多能人志士,恶魔之子已吸引不了观众的眼球,刚好同城也有一家马戏团,他们也有一个恶魔之子,并且他们的恶魔之子长相更加可怖,脸被滚油烫得皮开肉绽,舌头被钳子剪成两半,周身都是蛆虫和苍蝇。他们让他像畜生一样躺在笼中,任人参观。”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变得相当冷漠,“团长告诉我,如果我愿意舍弃出健康,他每天会多给我二十法郎。”
“那你”
“我拒绝了他,绞死了前来浇油的人,但还是被滚油溅到了脸庞。感谢腹语和绳索的帮忙,我逃到了一家歌剧院的下水道里。本想在那里结束生命,但我听见有人在唱圣母颂。”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圣母颂,还以为是神的声音,就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你不是想知道我去过哪些地方么。佛罗伦萨之后,是波斯,是苏丹,是印度为了掌控命运,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必须学点什么,不然就会感到难以遏制的恐慌。我很少在白天走动,若是你想走我走过的路,只能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生活。”
眼泪模糊了视线,白兰芝吸了吸鼻子,搂着他的脖子,把眼泪蹭在他的衣领上“埃里克”
“你说,我让你见识到了更广阔、更壮观、更自由的天地,”他低垂着眼,抬起她的下巴,看向她蓄满泪水的浅蓝色眼睛,“但实际上,你跟我在一起,只会被阴暗、扭曲、逼仄的黑暗包围。白兰芝,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现在,给你最后一次,如果你想离开,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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