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
镇上的清晨雾气很重, 进入秋天之后,湿意更浓。
炎霆一夜未睡, 睁眼到天明。
本就疲惫的面庞,愈发显得没精气神。
他起身去浴室里刮了胡茬,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后, 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卧室里, 林沅还在睡, 半张白净的小脸儿陷在被窝里, 呼吸均匀, 睡得格外香甜。
九点之前, 是醒不来的。
现在才七点,空气中凉意十足。炎霆刚跨过堂屋的门槛,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转身上楼披了件外套。
他想,自己怕是真的老了, 以前年轻的时候, 大冬天都还穿着短袖打球。
如今, 连穿件衬衫都还觉得冷。
厨房的屋顶盖着瓦片,层层叠叠,有青苔附着在上面, 坚韧顽强的生长着。
廊檐下, 飘起袅袅烟雾。
炎霆走过去, 看见是李奶奶在熬药。
圆形的矮小炉子上, 放着个黑黑的陶罐, 正咕噜噜地翻滚着热汽。
李奶奶穿着厚厚的棉袄, 头上还戴着毛线帽,俨然一副过冬的装扮。
看了两眼,炎霆心里那股对自己不再年轻的落寞和心塞,瞬间荡然无存。
不是他真的老了,是天气真的太冷了。
“咋起这么早啊”李奶奶揭开药罐,往里张望着,叹道“年轻的时候就该多睡睡,等老了之后,想睡就睡不着咯。”
心里那种堵塞感又卷土重来,炎霆心很痛,呼吸间感觉空气里都带上了冰渣子。
李奶奶,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针对我。
虽然我可能真的老了,但我是不会承认的。
炎霆面不改色地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抬手摸了摸鼻子,不想进行刚才那话题的讨论,闲闲道“这药是熬给小沅的吗”
“对啊,那孩子身体不太得劲,要好好调养调养。”李奶奶搅动着罐子里熬得汤药,浓重的药味儿散发出来,连空气都染上了苦涩的味道。
炎霆想起那小家伙,连美式咖啡都喝不惯,嫌苦。这看起来更苦的汤药,也是为难他了。
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炎霆有些不忍心,想让小孩儿少受点儿罪,低声道“往里搁点儿糖,味道会更好。”
“阔不能放糖,放白糖就木得效果了。”李奶奶听着年轻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也努力跟着学,但说出口还是带着浓浓的方言味道,“就这样吃,是最有效果得。”
是药三分苦。
炎霆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不能直接往药里放糖,那就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娃崽是要宠得,但也不能太惯着嘞。”李奶奶本来一开始,见着林沅那么小的娃娃,怀着孕还一个人在外面跑,对他另外那口子,是很不喜欢的。
也不知道是啷个负心汉,欺负他那么小的娃娃。
但炎霆一出现,李奶奶当即改变了想法。
看情况,应该不是匡人的负心汉。而是林沅那个小娃娃不听话,倔脾气犟得很。
不过李奶奶也理解,作为一个男娃娃,突然发现自己怀孕咯,咋可能轻飘飘地接受了。
得好好哄着,解开心结。
作为过来人,李奶奶吃过的盐,比年轻人吃过的米饭还要多,重新将药罐盖好,语重心长道“你也别太急,等时间一长,他慢慢就接受咯。”
炎霆还以为她说的是小家伙不跟自己回家的事,觉得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要为他俩操心,有点儿过意不去,连声应道“我不急的,小孩儿年纪小,心性单纯,可能不太喜欢被束缚着。”
李奶奶想到自己儿子十八岁的时候,都还在上学,二十二岁才毕业成家。
这么小的娃娃,自己都还是孩子,就要生孩子,太辛苦了。
“你得好好照顾着,别让他受委屈了。”李奶奶平常一个人住在乡下,孤孤单单的,儿女成家立业,也用不着她管。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便已经把林沅当成自己亲孙子来疼爱了。
谁要是让亲孙子受了委屈,她肯定第一时间就扛起锄头打人。
炎霆昨天来的时候,是坐轿车来的。车牌李奶奶也不认识,就感觉车子很气派。小伙子穿得也精精神神的,生活条件也应该不差。
这过日子啊,不讲究要有多富裕。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自古就传下来了。有钱还是要好点儿,能把人照顾得更好些。
“李奶奶,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疼爱阿沅的。”炎霆神态严肃,语气真挚,是晚辈对长辈最诚心的承诺,希望长辈能够放宽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奶奶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哽咽道“这烟熏火燎的,眼泪都给我这个老婆子薰出来了。”
“你也别坐着了,去帮我把灶台里的火点着,我给你们做早饭。”
把炎霆打发走之后,李奶奶侧过身,背着厨房门口,又抬手抹了抹眼泪。
炉子里烧得是炭火,没有烟。
那个男娃娃,有人疼爱就好,不然孤苦伶仃一个人,怪可怜的。
炎霆以前没用过村里的土灶,但烧火添柴也难不倒他。
李奶奶在灶台后揉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题都是关于林沅的。
各自将对方的话,理解成自己的意思,聊了半个多小时,硬是没露馅儿。
林沅今天没睡到九点才起,八点多就醒了。翻了个身,准备再睡回笼觉,却在发现炎霆不在床上的瞬间,困意全没了。
一想到炎霆这时候很可能和每天都起很早的李奶奶待在一起,他就心慌。
万一李奶奶把他怀孕的事,给说出去了
林沅不敢想,越想越感觉心跳加速,心慌气短,马上就要心肌梗塞。
他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裹了件厚实的外套,急冲冲跑下楼。
刚跑到厨房门外,恰好听见李奶奶对炎霆说“你回城里后,要带小沅去医院里做做检查。就是那种现在时髦的高科技,什么x光片,听说那机器能够照出孩子长得好不好。”
林沅听见的,是最后一句话。
整个人瞬间激灵,灵魂都升天了。
我兜了这么久的事,李奶奶你怎么全都给我说了啊
炎霆应着声,往炉灶里添了把柴,回头看见小孩儿站在门口,踩着脱鞋,衣服的拉链也没刚好,凌乱的头发翘着,眼睛迷蒙蒙的,像是没睡醒。
他笑着招招手,声音很温柔,“快进来,外面冷。”
林沅没动,愣愣看着炎霆。
感觉他像一只大魔怪,随时都能张开嘴巴把自己吃掉。
心里荒凉又震惊,不知道为什么他都知道自己怀孕了,还如此淡定。
没有生气,没有愤怒,更没有被吓到。
可是也不开心,不喜悦。
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林沅心思活络,容易多想,还老是想歪。
他是不是想哄骗自己,把自己带到医院打胎
或者,把堕胎药下到平时的食物里,再哄他吃掉,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掉他肚子里的崽。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内心像地震时的大海,山崩地裂,海啸翻滚,林沅表面上却努力装得很平静,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门槛,慢吞吞地挪过去。
也不敢坐在炎霆旁边,怕他把自己扔到火堆里。
他犹豫着,心不在焉地蹲下,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枝,在灰堆里画了个大叉叉。
“沅沅。”炎霆揉了两把他乱蓬蓬的头发。
“干嘛”林沅语气有些冲,意识浑浑噩噩的,不太清醒。
小家伙起床气还是这么重,张牙舞爪的。
炎霆都已经习惯了,顺毛安抚道“你是不是还没有洗脸”
林沅“”
看吧,知道我怀孕后,就开始看不惯我了。
连我没洗脸,都要嫌弃。
我就是能怀孕,而且还怀的是你的种,你能把我怎么着
林沅掀起眼皮白他一眼,起身气呼呼地走了。
这渣男玩意儿,休想我的崽生下来认你。
林沅以前起床气是大,但没这么大。
现在像个充气皮球,一碰就炸,浑身滋啦啦冒着火星。
而男人在什么时候,脾气最容易爆,那就是在欲求不满时。
同样身为男人,炎霆不会不懂。
他叹了口气,觉得小家伙应该是在生气,昨天晚上自己没碰他。
两人都睡在一张床上,是该做点儿什么。
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心里是想的,想得发疼。
但身体
此时,厨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李奶奶还在灶台后揉面,决定给他们俩煮当地特产扯面皮。
炎霆决定做点儿什么。
“李奶奶,听阿沅说您会中医”他问。
“是欸,从祖上传下来的嘞。”李奶奶往面团里加了两个鸡蛋。
炎霆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进来身体不太好”
还没说完,李奶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炎霆说。
李奶奶一针见血地下了诊断书,“阳痿啊”
以前李奶奶接诊的大多数男性,病症都是肾功能不行,又怕去大医院检查丢面子,就专门跑来这闭塞的小镇看诊。
什么奇奇怪怪的情况,李奶奶都看得多了。
在她眼中,男性阳痿都快和着凉感冒一样普遍。
也没什么不能直说的。
之前那些病人,都支支吾吾的,听得她烦。
炎霆瞬间沉默了。
他也是要面子的,说是朋友就是朋友,绝不能被看出一点儿端倪。
“你那朋友今年多大啊”李奶奶将揪好的面片下进锅里,动作平稳。
她也是第一次在灶台后面给人看诊,不慌不忙,颇有种世外高人的感觉。
炎霆也平静地烧着火,不甚在意地报出一个数字,“三十五。”
他以为说大几岁,就不会引起怀疑。
但李奶奶扯面片的动作一顿,隔着锅里蒸腾而起的水汽,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
高深莫测地说“你这朋友,年纪不小了啊。”
三十岁的炎霆“”
李奶奶你怕是听错了,是三十五,不是六十五。
男人三十,风华正茂,成熟而有魅力
炎霆想着想着,自己都心虚了,感觉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这看病啊,不能转述,得让你朋友自己来。”
李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洗漱完毕,干净清爽的林沅,顶着一张能掐出水儿的嫩脸,刚好跨过门槛,随口问“什么病”
李奶奶的话语太快了,快得炎霆都没来得及阻止,“阳痿”两个字就从她嘴巴里说了出来。
锅里咕噜咕噜滚着热汽,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琥珀色的眸子蹬得圆滚滚,林沅震惊地看向炎霆,“你不行了”
这个消息,真是比知道自己怀孕时,还要令人心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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