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颜最会看脸色了, 看到张迎康的表情似乎软和了一下, 立刻再接再厉道“你知道的, 我一直喜欢你, 从那时候开始就在喜欢。”
“到现在,已经好久好久了。”
当年张迎康在应颜家住了整整一个多月, 应颜从以前天天往外跑去疯玩, 变成了整天老老实实地呆在家, 每天给张迎康煎药、换药,陪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不厌其烦。
从应颜有记忆开始,她的爷爷就一直在药馆里忙, 她从小就是今天在这一家蹭睡, 明天在那一家蹭住,养成了大大咧咧、根本定不住的性格,那时候的应颜每天不是爬树摘果就是上房揭瓦,比男孩子都要能作乱,可是老胡同里的长辈几乎每一个都是一点一点地看着应颜长大的,惯她惯得不得了, 无论应颜做了什么事都会笑眯眯地夸一句, “呀, 我们胖胖真聪明、真厉害”。
在这种毫无保留、齐心一致的溺爱下, 导致应颜越来越无法无天, 狗见了都嫌, 都长那么大了却完全没有一点女孩子的乖巧安静。
可是从见到张迎康开始, 应颜仿佛突然间就被打开了一窍,情窦突然破土疯狂长开,终于有了自己是女孩子的认知,有了一些会令她感到害羞的小秘密。
应颜看着张迎康哀怨道“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会回来找我,每天都站在胡同口痴痴地等着你,望眼欲穿,日渐消瘦,凄凄凉凉”
事实是,应颜每天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张迎康救她的那颗树下,手里不是抱着个水嫩多汁液的桃子就是嘴里啃着块刚出锅的、香喷喷的芝麻糖饼,想了想还要朝身后大声喊着“奶奶,我觉得我好像还很伤心,您再给我来两块芝麻糖饼试试吧。”
短短几天,应颜圆鼓鼓的小脸上就又胖了一圈。
张迎康听了应颜的话,垂下视线,而后把头转向另一侧,没有再说话。
他只当那是一场有些倒霉的小意外,一场与父亲冷战时的小插曲,那一个多月带给他的更多是行动不便的烦躁与冷静之后的思考。
而应颜,对他来说真的就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胖胖的、整天叽叽喳喳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甚至他对她的很多记忆,都是在她的提醒下才慢慢回忆出来。她,其实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过多少过痕迹。
而她,似乎真的在喜欢着他,不是他当时以为的童言无忌。
只可惜,他早就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他了,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个健康、健全的他。
夜色安静。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汽笛,在安静的夜里,遥远悠长。
张迎康乍然转醒,猛地睁开眼,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着,消散着眼里的冷硬尖利,紧缩的心脏终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病房里依旧是一片暗淡的光影,模模糊糊。
张迎康抬眼看向窗外。浓黑的天色仿佛将要退散,隐隐透出幽蓝色。
他睡着了,而且睡了很长时间,睡得很深很沉,还梦到了
张迎康垂下视线,看向旁边的应颜。
应颜贴在床边,整个身体蜷缩在毛毯里,一只手臂从毛毯里伸了出来,贴在床边,右手虚握成拳,食指暗戳戳地勾着,可怜兮兮地放在两张床的隙缝之间。
隙缝的另一边垂着张迎康的手。
张迎康静静地看着那根嫩白纤细的手指,想到昨晚她一直磨磨蹭蹭、窸窸窣窣地想做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做。
估计是在心里纠结了一晚上。
张迎康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扫了一眼连脑袋都缩在毛毯里的人,而后垂着的手微动,一根手指轻轻伸直,贴上了那根手指。
贴上的那一刻,张迎康想,如果此刻她醒来了,被她看到了,那双晶莹黑亮的眼睛一定立马就会发出炫亮的光,然后,肯定会得寸进尺。
张迎康垂下的眼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应颜似乎觉得手指有些痒痒,身体动了一下,蜷缩了一下手指。
张迎康一顿,而后仿佛终于清醒了过来,猛地侧过头勾回手,抿紧唇线,紧紧地闭上眼。
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些什么
旁边好一会没有任何动静。
张迎康慢慢地睁开眼,把头转了回来。
应颜依旧蜷缩在毛毯里,拳头已经伸展开搭在床边,就靠在他的手边。
那只手白白嫩嫩的,五指纤细笔直,泛着健康的粉白,而他的
张迎康低头看过去,而后移开视线,苍白的脸上一片冰冷自嘲。
丑陋,怪异,永远是一种病态的白。
应颜醒来的时候张迎康还闭眼睡着,应颜看了一下时间,而后趴在床上凑近张迎康,仔细地瞧来瞧去。
昨天夜里的时候应颜给张迎康翻了三次身,最后一次的时候特意让迎康侧躺着,面朝她的方向。
这样她就可以看着他入睡,还可以一醒来就看见他。
想想都觉得好开心。
应颜又看了一会,轻轻打了一个哈欠,而后轻手轻脚地起床。
收起折叠床,又去整理收拾一番,直到天空隐隐有了红光的时候,应颜才又悄悄地回到病床边。
应颜走到床边,看到张迎康还闭着眼,又看了看时间,便准备帮他再翻一个身。
应颜弯腰凑近,先把张迎康的双腿搬到另一边,而后伸出双手环抱住张迎康的身体,两人身体贴紧,应颜刚准备用劲,一低头便看到张迎康正看着她,清清洌洌的眼睛,眼里并无睡意。
“醒了”应颜立刻对着张迎康扬起大大的笑容。
“昨晚睡得好吗”
应颜靠的很近,都能闻到她呼出的气息里带着的牙膏的清新味。
张迎康皱着眉撇过头,视线下滑,看着自己已经被搬到另一边的、软弱无力的双腿时,心里顿时一阵自厌。
应颜以为是这个姿势让他不舒服了,赶紧帮他翻过身,再把他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把床摇高一点,准备开始给他洗漱。
平时这些事都是男护工们的事,应颜第一次做,眼里装满了兴致勃勃。
应颜在张迎康身前铺好毛巾,然后去洗浴间挤好牙膏,便端着水杯兴冲冲的走了过来
“来,啊,张嘴。”应颜举着牙刷,凑近张迎康,眼里带着笑意,亮晶晶的。
张迎康抬起眼看着应颜,表情淡淡的,带着刻意的冷漠。
应颜没在意,朝张迎康呲着牙做了一个示范,“来,像我这样。”
语气像是在哄着老城区里的小孩。
“我是身体残了,不是脑残,你不用把我当成弱智一样。”张迎康突然开口,语气冷硬尖厉。
说的话很冲。
应颜愣住了,手指紧紧地捏住手里的杯子,看着张迎康冰冷的表情、冷厉的眼神,眼睛茫然地眨呀眨呀眼,而后终于忍不住地瘪起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你就是欺负我喜欢你。”应颜收紧下巴,语带哭腔。
“反正我从小没有了父母,连唯一的爷爷也去世了,我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可以随便欺负我。”应颜咬着嘴唇,留下白色的齿印。
张迎康的脸色紧绷,皮肤苍白毫无血色,浅色的唇紧紧地抿着,手指也往里捏了起来,心绪剧烈起伏。
他知道,他过分了。
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本来瞅着张迎康的脸色都准备要开哭的应颜,突然眼泪停止打转,而后猛地瞪大眼惊喜道“你的手有知觉了”
应颜看的是张迎康的左手。
张迎康并没有反应,眼里情绪依旧激烈纷杂。
应颜的注意力已经全部张迎康的左手吸走了,立刻转身放下牙刷跟水杯,而后一把抓过张迎康的左手,开始从手背到手指认真地按摸了起来。
“有感觉吗这里有感觉吗”应颜一边摸着筋骨,一边问道,声音很兴奋。
“我刚刚看到这只手动了一下,你是不是有知觉了”
应颜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眼里却散发着喜悦激动的光。
张迎康这才慢慢移开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你快再动一下,试试握一下拳头。”
应颜激动得简直想蹦起来,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张迎康。
张迎康听话地照做了,手指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应颜等了一会,看张迎康的手没有任何变化,忙问道“你刚刚试了吗”
张迎康点点头,淡淡道“没有感觉。”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失望。
他早就对他的身体没有了期望,所以也就不存在失望。
现在,真的就只是在苟延残喘,慢慢地煎熬着时间。
应颜微微蹙眉,冷静了一下,而后卷起袖子从张迎康的肩膀开始按摸起来。
按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应颜微微用力“这儿有没有感觉”
张迎康脸色立刻紧绷了一下,看着应颜说了一个字“痛。”
应颜鼻子一皱,轻哼一声,“痛就对了。”
明明白白的报复。
张迎康垂下眼,没再说话。
应颜偷偷瞄了瞄,而后扁扁嘴,还是自己先不忍心了。
手上松了一点劲,应颜双手继续往下,“这儿有感觉吗好好地去感觉一下。”
张迎康沉下心,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只有一点。”
“有一点就够了。”应颜立刻呼出一口气,克制着着激动,继续往下,认真地按摩完每一根手指后,将自己的手跟张迎康的手指十指相扣,“你再试一下,试试用力扣住我的手,找找刚刚的感觉。”
张迎康很想说,没有用的,不用试了,可是看着眼眶还红着、眼里却发着光彩的应颜,突然说不出口了。
张迎康又试了下,屏息用力。
“啊”
应颜突然惊叫一声,“我感觉到了。”说完,应颜的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刚刚那么委屈都还没哭出来呢,现在突然就控制不住了,好像在这么长时间的迷茫不安中,终于找到了一点信心、看到了一丝希望。
眼泪像一颗颗小珍珠一样直往下滚落。
张迎康动了动唇,却没出声。
应颜哭了一会,似乎觉得有点没面子,而后突然吸吸鼻子昂高了下巴道“我要告诉你姐姐,说你欺负我,还要告诉她你以前毁了我清白,现在想耍赖不认账了。”
“你是个大流氓、负心汉。”
张迎康沉默地看着应颜,看着应颜睁眼说瞎话。
应颜胸膛一挺“你有没有亲过我我有没有看过光着身体没穿衣服的你你是不是玷污了我幼小纯洁的心灵”
张迎康“”
张迎康的眉头忍耐地跳了跳,脸上还隐约地露出一丝罕见的尴尬。
真正的流氓到底是谁即使张迎康刻意不去想,那件事依旧很难不让人想起。
应颜的厚脸皮立刻就又回来。
张迎康自己都没意识到,直到此时,他紧皱着的心才终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应颜抹一把眼泪继续道“我现在很生气。”
而后使劲把头一撇,“很生气很生气,绝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事,除非除非你给我亲一口,我才会原谅你。”
说完,应颜便拿眼角偷偷地瞟着张迎康,湿漉漉的眼珠滴溜溜地直转。
张迎康面无表情地看着应颜,没什么反应。
应颜想了一下,于是又硬挤出两颗眼泪珠子,让晶莹剔透的泪珠从洁白无暇的面颊缓缓地、悲怆地划下。
留下一条凄绝美惨的印痕。
提醒他,他刚刚到底有多么残忍地伤害到了她脆弱的小心灵。
张迎康沉默着垂下眼,好一会才终于抬头,看着应颜轻轻开口“亲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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