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纵然宿大小姐的言语动作都很随意,可在场没人敢砸敢把宿饮月的话当作是虚张声势的威胁。

    因为宿大小姐漂亮得惊人的眉梢眼底,分明透露出一种“哪怕是圣人在此,我也给你丢下去”的狠绝。

    方易居瞬间冷汗涔涔,厉声道:“你敢!”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声质问里,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多些,还是因心虚而生的恐惧更多些。

    恍惚间,他又回到自己一文不值的少年时代,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宗门天才俯瞰作弄,成为之后伴随方易居百年,至今不散的阴影。

    “你们这些世家蛀虫平时嚣张惯了,如今冒犯法家亲传的头上来,是唯恐日子不好过?”

    明明…

    明明他已经是法家的亲传,是能和那些人平起平坐,甚至压过他们一头的身份。

    宿饮月踏上鸾车的最后一步台阶,闻言侧了半张脸。

    他肌肤极白,眉睫鬓发又乌黑,衬得眼睛如霜天之下一泓水,潋滟冰冷,带着种倦看凡尘的厌世感:“我说过的话,不喜欢说第二次。”

    方易居费神回想了一下,方明白宿饮月是在说那句“公道之下,圣人也救不了你。”

    他见宿饮月自衣袖下探出一只手,姿态像是拂去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寒声吩咐宿家长老道:“再不动手,是想要我亲自代劳?”

    “少主见谅。”

    长老反应得很快,谦恭堆笑道:“有我们一帮老家伙在,自不需要少主亲自动手的。”

    说着不见他如何出手,便将为首的方易居牢牢按在掌上,挣扎动弹不得分毫。他身后的人有样学样,只见衣摆翩飞,须臾间局势便已经定下来。

    虽说大乘无需参加天榜试,皆去仙台上坐而论道,但是随行长老人人都是化神巅峰的修为,而对面儒门法家的一帮人,修为最高的方易居不过刚至化神。

    这也正常,又不是人人都是顾盏萧凤辞。事实上方易居能在百余岁的年龄修至化神已是天赋了得。原主也是不错的天赋,加上宿家资源举族倾斜,才方方元婴而已。

    鸾鸟颇感解气,弹长脖子,耀武扬威似向方易居啾啾了两声。

    方易居何曾受过这种羞辱?涨红了脖子,嘴上两句翻来覆去地说:“南蛮尔敢?我师父是法家宗主,你们敢动我?”

    宿饮月:“……”

    那他未婚夫还是未来统一南北两洲,将释道儒剑四家压得不敢说话的人,他有说什么吗?

    虽然是形式上的未婚夫。

    “首先,你要有回去请示师父的命。”

    宿饮月踏入车厢,放下帘子,将一切隐入珠光莹莹和罗纱重叠间,宛如方才的鲜花美玉般的容颜,只是凡人做的一场关于天上九重宫阙的大梦。

    珠帘从他指间滑落最后一角的同时,方易居的最后一片衣角伴着怒骂声也消散在梦里。

    宿饮月勾起唇角,轻轻补完后半句话:“江湖不见。”

    长老到底还是忌惮方易居的身份,没真敢用十分力封了方易居修为放任他摔死,宿饮月清楚。

    他体量长老的顾虑,没去追究,只径直问顾盏道:“儒门法家的宗主为何会连下十八道对你的追杀令?”

    “莫非他曾在顾家的事中…插过一手?”

    后面一句话宿饮月问得小心,生怕哪里戳了顾盏的痛点。

    “若我说没有,你信吗?”

    出乎宿饮月意料的是,提及这个话题时,顾盏既不阴沉冷戾,也不杀气四溢,他眼眸如月下冰川,冷得相当平和,依稀可见少年时被称为顾家玉树的风仪:

    “法家宗主连下的十八道绝杀令,我亦毫无头绪。”

    “在我的印象里,法家宗主与我的关联应该是相当干净的,没理由会那么做。”

    顾盏两指抵着下颔,那是一个沉思的姿态,最终他也没为法家宗主的作为找一个缘由,只是以置身事外的口吻点评道:“自然,他下十八道绝杀令,惊动天下,必定有他不得不为的理由。”

    “等着天榜试看罢。”

    法家宗主想让他死,总会付诸行动,只要付诸行动,总会被他寻出理由。

    顾盏不着急。

    他如日常一般拭擦着手中的剑,仿佛从剑光见到鲜血飞溅,天下为之动荡的将来,神态却相当散淡:

    “反正他想要我的命是一个死,曾在顾家的事里插一手也是死,想来想去都是一个死,没什么好多想多计较的。”

    宿饮月:“……”

    他突然庆幸起自己抢先顾盏一步把方易居丢了下去。

    在自己手下丢脸,总比在顾盏手下丢命要好得多。

    “那个……”

    宿饮月决定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一番,他转着茶杯,琢磨着词句:“我说要丢方易居下去,因为我们现在明面上仍有婚约,做戏总要全套,看在明面上的婚约份上,我也忍不了他在我面前出言放肆。”

    “你别多想。”

    才不是宿大小姐多年相思求而不得护短成狂的那一套狗血虐恋。

    可惜顾盏显然不是那么理解的,他深深望宿饮月一眼,未作多言:“我知道。”

    宿大小姐这辈子都心高气傲好面子,又何苦在这个时候揭穿她?

    宿饮月便以为他是真知道,松了口气:“那就好。”

    在这里,他觉得他得谴责一下原著作者,把顾盏写成不解人意丧心病狂的性格。

    分明还是很好说话很好沟通的嘛。

    ******

    仙台城外人流如海。

    宿饮月放眼望去,只见世家宝马香车,衣饰华贵;释门身披驾驶,念珠庄严;道门莲冠云履,双鱼作袍;儒门高冠博带,青衫风流,而剑门白衣长剑,整肃森然。

    这些与各式各样的熏香,各式各样的口音交杂起来,一同滚滚汇成仙台城外的红尘喧闹。

    然而这种喧闹和仙台城本身一比,又显得太小,太微不足道。

    百丈高台白玉基,朱漆城门九天开,少年英才代代有,而屹立北洲中陆风雨不倒的,千古来只有那么一座仙台城。

    “是南洲宿家的车队。”

    眼尖的人很快认出宿家特有的招摇鸾鸟,和辇车上的徽记,交换一个眼色,小声议论起来。

    人流已经自觉地向两侧靠,方便给车队让出一条通行道路。

    北洲四门亲传,南洲五家嫡系,理应为先。

    这是四门五家拿一代代在天下说一不二的尊荣,拿一代代呼风唤雨的大能赢来的特权。

    引着车队的长老露出恰当的自矜之色,驾着瑞兽到宿饮月辇车旁,低声询问他:“少主,可要清出一条路来?”

    近旁的修行者屏住呼吸,不自觉努力往远处挤一些。

    宿家的这位大小姐,非常有名。

    她不似她的同龄人,以天赋卓绝,修为出众而闻名天下。

    宿大小姐最有名的是她的脾气。

    谁也不想不明不白地被宿大小姐追风驹马蹄踩翻,或者被不明不白地怼脸来上一鞭。

    “不必。”

    车厢内传来清清淡淡的声音,不辨男女,却非常好听:“先来后到,按顺序来,不缺这点时间。”

    宿饮月看着拥挤人群,满脑子想的都是上辈子接受过关于踩踏事故的预防和教育。

    他所接受的九年制义务教育不允许来他遵循人设来骄横跋扈。

    外头的人如释重负,像逃过一劫,望着彼此犹犹豫豫地议论起来:“宿家的少主,嘿,就是那位宿大小姐,倒不似传言中那么…”

    那么一言难尽。

    “南洲和北洲隔了多远?中间又有无尽海,不过是点当不得真的市井传言,你还真信了?”

    “也是,也是,人言可畏,我看见宿大小姐非但不盛气凌人,反而相当善解人意,说不准是谁嫉妒她放出的流言也未可知。”

    车内的顾盏:“……”

    另一辆车内的萧凤辞与谢积光:“……”

    他们彼此无言地对视一眼,又彼此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那你们想得可真是有点多。

    就在这个宿饮月安安心心等排队入城的关头,异变忽起。

    仙台城百丈高墙上,忽得俯冲下九只青鸾。

    那是真真正正的神鸟,不同于宿家驯养用来拉车徒有其表的彩鸾,修为堪比高阶的修行者,姿态优美而庄严,扇形般铺展开的尾羽铺满九座城门,光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像仙台城覆上万峰翠色。

    青鸾带来疾风不止,人群慌乱四散,而青鸾在混乱中摇摇立定在城门口,如刀指爪将青石地砖抓出深痕,各自口中吐出一卷明黄丝帛,绵延百里,尽头是宿饮月的辇车。

    而九头青鸾身上跃下九十九个青衫弟子,衣衫翩然,步伐端方,昂首阔步迈在明黄丝帛上,仿佛城外一切的喧闹与混乱与他们无关。

    为首弟子在一片死寂中捧着金牌宝令,傲然开口:“宿家少主何在?”

    “法家宗主旨意,亲传宿饮月与顾盏相见。”

    九头青鸾,九十九位修行者传旨,是圣人方用的派头。

    而法家宗主是儒门圣人唯二的亲传弟子,尚不是圣人。

    宿饮月情绪稳定,还算镇静问顾盏道:“要不要见?”

    “自然是见。”

    顾盏虽是在笑,眼底殊无笑意:“无事,大不了就把他人给杀了,伤不到你身上去的。”

    宿饮月:“???”

    这是伤不伤得到他身上去的问题吗???

    是一不留神就会被天下追杀的问题。

    他提醒顾盏:“那大概率会被四门联手追杀。”

    “无事。”

    顾盏的样子叫人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考虑:“那就去阴阳两界投奔谢积光,反正他债多了不愁,圣人都刺杀了,一个法家宗主算什么事。”

    谢积光:“???”

    谢谢,他人还在旁边,状态很好,五感很敏锐。

    听得见顾盏说话。

    被顾盏那么一说,宿饮月竟也扬起眼睫笑了:“好,那便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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