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宗主并不是在招揽他,顾盏想。
或者说比起招揽,那更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威胁。
是答应法家宗主开出的条件,平平安安活着走出这间书房:还是断然拒绝,等待着不知何时的屠刀下落?
以利弊论,顾盏该答应。
因为法家宗主身后代表的是儒门的一半势力,要取宿饮月性命绝不可能无因无果,也不可能只在嘴上说完就当无事发生。
若顾盏无所谓宿饮月死活,就该利落地取宿饮月性命,以避免后续种种麻烦。
若他在意宿饮月死活,就该委以虚蛇,以探虚实。
顾盏按了剑柄良久,垂眸淡淡道:“我不答应。”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何等重若千钧的几个字。
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把软肋明晃晃亮给法家宗主看,法家宗主如果暴起杀人,那么他反抗之下的修为暴露会将近百年的隐忍毁于一旦。
法家宗主不觉意外,也没有要动怒的迹象,沉声问道:“你想清楚了?”
他没有逐一去向顾盏分析好坏,也没有强硬威胁或是软言相劝。
那是一种绝对上位者的姿态。
因为法家宗主确定不答应后悔的必然是顾盏,吃亏的必然是顾盏,所以没有必要去多此一举。
顾盏说:“很清楚。”
他一直低眼看着手,想的却是近百年前的往事。
顾家没出事前,顾盏也是如宿饮月般金尊玉贵,被万众看好,众星捧月的少年。
顾家被灭后,顾盏宁愿孤身风雪入北域,在魔族中厮杀出一条血路,也未去向昔日的亲朋故旧求援,往南州北洲的世家宗门里曲意逢迎,夹缝求援。
世道人心向来多变,为求全做事可以不择手段,不辨善恶,但不能不诚于己,不守住自己唯一真的那点本心。
哪怕不惜代价。
想要宿饮月平安无事,居然也成了他本心的一部分。
法家宗主忽然就吐了一口气,捻须望着他时的眸色甚至有一点赞赏:“那你退下吧。”
“晚辈告退。”
顾盏起身离开时可谓全身皆备,倘若法家宗主有翻脸动手的意图,顾盏剑下更不会容情,纵是暴露修为,也要重创,乃至斩杀法家宗主于此地。
出人意料的是,法家宗主确实是一言九鼎,说放他离开也是真的放他离开,从顾盏踏出书房门槛,再到守在塔外的弟子微微欠身送走他,全程俱是风平浪静。
“师尊。”
顾盏走后,有一青衫青年恭谨推门而入,他面貌温文,似在顾忌着什么,迟迟不肯开口说第二句话。
法家宗主知他心思:“想问什么就问罢,修文你我师徒,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在我面前,不必有太多忌讳。”
话虽如此,林修文依旧未有分毫放松,可见法家宗主积威之重:“师尊先对顾盏连下十八道绝杀令,再对顾盏透露对宿家少主的杀意,现下放他走,会不会留下后患?”
他性子直,不说则已,一说就是一大段的话:“再者,弟子知严刑重典,不得不用。但师父放任方师弟他们胡作非为,全然不似原先对其约束严格……”
再说深便是对法家宗主的冒犯,林修文绝口不提。
但他眉头紧蹙,可见其对方易居等人的不赞赏。
法家宗主永远都是一张刻板端方的脸,无喜无怒,被弟子如此发问,也不见波动:“我在一个时辰前,收到师尊那边的消息,道门圣人亲自下的诊断。”
林修文露出讶然之色。
能做法家宗主师尊的,唯有儒门的那位圣人,也是外界风传被阴阳两界界主刺杀,至今生死未卜的那位。
连林修文都不知道儒门圣人的确切状况。
以法家宗主的涵养,提及时竟是硬生生滞涩了一下,周遭气氛受其影响,如山岳压顶,闷得吓人:“离生死仅隔一线,哪怕道门圣人全力施为,也注定昏迷不醒,除非——”
说到这里,法家宗主从满室书卷里抬起头,眼里的光芒亮得灼人,点亮他人至中年的那副碌碌皮囊:“除非师父的道能得证天下,天下依其道,信其法,直接铺出一条飞升大道,以飞升雷劫聚拢师父魂魄唤醒他。”
这涉及到一个很少被人知的隐秘:
这世界唯一的飞升之法,是证道天下。
一条注定充满着残酷厮杀,血火战争的道。
林修文惊得足下踉跄,身体摇晃,一个词也说不出来。
法家宗主没理会他,往下说下去:“放在平时,师尊尚在,我有心与其余三门和南洲世家慢慢周旋角逐,决出一个胜负高下,但此刻不同,乱世必用重典。”
而法家宗主,要做挑起乱世的第一只手,做乱世得利的唯一一方。
林修文心头涌上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嘶哑着声音问道:“那方师弟他们,是师父有意为之?”
法家宗主欣然应下:“如今天下尚且相安无事,想要挑起争端,必要莽撞好用的刀。”
至于之后刀的死活,谁在意?
反正法家宗主数百门生,等大局落定后把方易居他们推出去杀了赚个好名声也不心疼。
林修文闭了闭眼:“那顾盏……师父作何打算?”
“我本是打算杀了顾盏,以绝顾家后患,但等收到道门圣人的传讯后,改了主意。”
法家宗主将独属他的金牌叩在书案上,叩出清脆一声响:“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师尊的性命安危。”
“顾盏可以放,但是要立师尊所行之道,那帮目无王法的世家必须死,对世家动手,便由宿饮月开刀。”
“你放心,顾盏既然是个聪明人,待他知道顾家的内幕,他会过来为我办事的。”
“我敢放他活着离开,自然有杀他死了封口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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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饮月在出口处等着顾盏,见他出来时衣衫未沾血,灵息尚且稳定,显而易见没有拔剑动手,不由松了一口气,问他道:“如何?”
顾盏想了想,回他说:“尚可。”
一切没到顾盏预料最坏的地步,那就是尚可。
至于法家宗主对他提出的要求,顾盏没有说。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自然他自己解决,没必要拖着宿大小姐也知道,让她担惊受怕忧心忡忡。
这些事不该近宿大小姐的身,沾染她的心思。
顾盏没有说,宿饮月更不会去主动问。
两人沉默着结伴回到宿家下榻处,见到谢积光顶着一张易容过仍不改俊朗的脸顶在门口柱子,招摇地差点没在身上绣上天大地大他最大几个字。
顾盏见他,竟破天荒地停下来,寒声刺了一句道:“在仙台城内,谢界主最好有点人人喊打的自觉,别像现在,唯恐旁人认不出来。”
这超过宿饮月的认知。
按原著里的形容来看,就算一个人得罪顾盏得罪得再狠,顾盏也只会出剑送他人间除籍,而非现在这样主动撩拨去嘲弄对方。
谢积光不以为意,反拨了拨门口的穗子,笑起来:“我在这等宿大小姐,正是因为我刺杀过儒门圣人,想起来一些事,想提醒宿大小姐法家宗主对她绝非善意,要她小心。”
“你呢?”
谢积光止住笑,眼里含着几分挑衅之色:“我虽没去法家宗主所在之地,可听等候在那边的宿家族人来报,法家宗主可是把你单独留下谈了好一会儿。”
“你敢说句真话,敢告诉宿大小姐,法家宗主寻你谈的究竟是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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