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 宿饮月。”
宿饮月迎着两方人马惊疑不定的目光, 坦然地报出自己的名姓来历。
严琢身为这一代的剑门弟子之首,剑门圣人最小的亲传, 自是接下这一句, 极淡道“原来是宿家少主。”
他看着似在寒喧,笼于剑柄上的五指却始终紧握,随时预备着暴起拔剑。
严琢不像儒门林修文等人, 见了宿饮月满心满眼皆是时局大势, 天下为棋的考量,也不像其他人, 脑内除却宿大小姐人美脾气大的八卦别无他物。
宿饮月报出来历前,和报出来历后,他所思所想都很简单,很纯粹。
升仙果、天榜第一,各凭本事,剑下定胜负,无论哪门哪派的少主亲传都是一样。
相较之下, 林修文却无严琢这般的战意, 只草草招呼了一句,堪称敷衍“想不到又能有幸遇到宿家少主。”
他所有心神皆放在平白无故出现的法家宗主身上, 见对方不回自己, 大着胆子再度请教道“弟子竟不知师尊前来, 有失远迎。”
他这样强调再三, 严琢也似注意道法家宗主的存在, 微微皱着眉将目光放到法家宗主身上片刻后,终于是低头以示恭敬。
不管林修文,还是严琢,都不曾怀疑过法家宗主以大乘修为亲临这后辈的秘境破坏规矩,有所图谋。
因为他们都晓得法家宗主是最重法的那一个,更何况区区一个仙台秘境,确实没有多少东西值得法家宗主图谋。
无论是升仙果还是年轻一辈的天榜第一。
法家宗主负手而立,沉着脸色,却迟迟不应。
要他怎么说
要他说自己专程为杀宿饮月而来,结果阴沟里翻船,先是被突如其来的雷霆震住,然后被三个他以为的小辈一同阴了一把,最后被宿饮月绑到这里来的吗
他为法家之主,号令儒门近半势力,堪称此界圣人以下的第一人,他不要面子吗
宿饮月略带轻佻的声音打破各怀心思的静谧“林亲传何必穷追不舍你看法家宗主是与我一道来的,心中不就有答案了吗”
这答案林修文还真没想到。
就连事不关己的严琢等人,也有点不可思议地抬头,等着宿饮别说下去,看看究竟是何等答案。
宿饮月眉眼唇边都带着笑。
只是这笑和他往常的不一样,算不得明彻无瑕,很浮,带着自以为是的轻薄炫耀,浅得让人一望即穿,偏偏动人极了。
明知故犯,美色如刀。
宿饮月语调也有刻意的慵懒“林亲传与法家宗主师徒关系向来亲厚,怎么就不知道法家宗主青眼于我,一直想要收我为徒而不可得,于是巴巴跑来秘境给我保驾护法呢”
除了顾盏几人心知肚明究竟是什么情况以外,余下众人皆是大惊。
林修文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是和法家宗主关系亲厚。
但法家宗主和他整日谈的无非就是借宿饮月之死发难各方,法家宗主又没老糊涂,怎么可能起收宿饮月为徒的心思
“为什么不可能”
宿饮月问他“法家宗主曾经所做种种,不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
林修文沉默下去。
虽然说这个用词好像有点不太贴切,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宿饮月一摊手“他心知以我出身,什么都不缺,绝不可能为一个不值钱的亲传位子来法家和你们一起死读书吃苦,于是打算反向为之,引起我注意,威逼我就犯。”
如果不是了解法家宗主为人,林修文差点就要信了。
饶是如此,他的反驳听上去也不太有力“不可能,以师尊为人,天下为公,断然不可能如此意气用事。”
宿饮月眼见有戏,添油加醋,整个人的镇定从容,和林修文的动摇形成鲜明反差“不是如此,为何那么多人,他偏偏选我下手,不惜大动干戈,煞费苦心”
这个问题连林修文都无法回答,他也曾想过,与宿饮月有相似身份的人大把大把,其中不乏比宿饮月更好做柿子的,为何法家宗主独独要执着于宿饮月。
他陷入可疑的沉默之中。
宿饮月冷酷无情地盖上最后一把稻草,压死林修文这只骆驼“要不然,你如何解释我现在仍能活着和法家宗主同行,活着见到你”
是啊。
这才是林修文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自己师尊的神通,他见识过。
哪怕是分魂前来,怎么想都没法解释宿饮月能够在法家宗主手下成功逃生,还一路同行。
他越想越觉得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越想越觉得怀疑人生,最后颤颤巍巍望向法家宗主“师尊这一切,难道真的如宿家少主所说一样吗”
严琢神色也是如出一辙的怀疑人生。
一旁谢积光忍笑忍得辛苦,抬手挡脸,生怕自己哪一刻就会当场笑出声。
萧凤辞索性走到宿饮月身后,将头伏在他肩上,笑声闷闷的,显然是已经忍不住“我我竟不知道阿月这几日居然还有这等隐情。法家威大,我南洲世家却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是该讨要个说法。”
如果她笑得不是那么明显,那么也许这番义正严辞的说法还会有几分威慑力。
顾盏倒是最无动于衷的那个,时至此刻,他依然是最开始的模样,冷戾漠然,护住宿饮月另一侧肩头,硬生生把他从萧凤辞那边扯了出来,护到自己身后。
“够了”
法家宗主修行多年的涵养终于破功,怒气勃发,脸色铁青。
最可气的是,碍于誓言之故,他无法反驳宿饮月的话,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他那套胡编乱造,荒谬到可笑的说法
法家宗主闭了闭眼,尽量去收敛一发不可收拾的怒气,恨声道“逆徒”
他是在恨林修文被自己教导许久,到头来却被他人三言两语轻易动了心志。
放在林修文眼里,则是另一种意思。
他面色刷地惨白下去,哑声道“是,师尊,弟子明白了。”
法家宗主“”
你究竟明白了什么玩意儿
林修文意味难辨的眼神落在宿饮月身上许久,终是抬手制住他身后躁动而不知所措的法家弟子,自己后退数尺,以示谦让
“既然师尊亲带宿家少主前来,升仙果和天榜第一都是宿家少主,弟子自不会争抢。”
法家宗主“”
逆徒
说完林修文恭恭敬敬一欠身,“秘境还有诸多时日,弟子该领着师弟继续前行,便不在此叨扰师尊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由于过度的震惊,离开的步伐竟不太稳健。
惨得让严琢这等嫌弃儒门子弟太过死板迂腐走极端的剑修,都不禁心生同情。
他沉思几息,冷冷开口问道“宿大小姐是铁了心要升仙果”
宿饮月“不错。”
境界谁都不嫌高,况且法家的针对,男装的雷劫,总让宿饮月心底有种不踏实之感,仿佛原主身世还牵扯到更多不可探寻的隐秘。
秘境中顾盏是帮他,谢积光是帮他,萧凤辞是帮他,可未来呢
剑修所能倚仗的,说到底也只有自己一柄手中剑而已。
严琢不觉意外,继续追问道“那法家宗主,是必定要插手这场仙台秘境”
说完严琢也觉不可思议。
堂堂法家宗主,竟然要插手进小辈的打闹,插手一颗升仙果的归宿。
但想想更不可思议的都被宿饮月说了出来,人家弟子还认了,这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宿饮月故意去一瞥法家宗主,笑意重回他眼间,如秋水连天上明灯星火,不可逼视,美得相当挑衅“不然你说,法家宗主为何会一直站在这里呢”
“很好。”
严琢沉沉道。
他说是在说很好,言下之意却像是好你个头。
事已至此,他对法家宗主再无半分恭敬。
毕竟认真论起来,严琢身为剑门圣人最小的亲传,才是与法家宗主一个辈分。
谁背后没有个厉害的靠山
“既然宿家少主和法家宗主执意如此,我也不会不自量力。”
“只是四门五家,谁也不输谁,法家宗主违反约定,分魂进入秘境里插手局势。那么晚辈回去,也想请问一下自家长辈,与释道两门的长辈,是否真的合乎礼法。”
他刻意将礼法两个字咬得很重,结果就是法家宗主面色更加铁青,额角青筋笃笃跳着,叫人忍不住怀疑如果严琢不是圣人亲传,是不是早该被法家宗主出手打杀。
说完该说的,严琢走得毫无留恋,如秋风过境,来也肃杀去也肃杀“我剑门弟子,随我离开。”
另一边,林修文等人寻了一处隐蔽无人的小树林暂且休息,有弟子惴惴不安过来请教他“林师兄,那宿家的少主,我们是杀还是不杀啊”
林修文有点魂不守舍。
魂不守舍的后果是温文尔雅,老成持重的法家亲传地破天荒爆了平生第一次粗话“杀个屁。”
弟子被林修文吓了一跳,只见林修文面无表情转过头来“你去杀宿家少主,是想杀宿家少主本人,还是想杀师尊”
“可这是宗主出发前亲自吩咐的事,说是见到宿家人等,格杀勿论。”
弟子犹豫着道“师兄可还好”
“没事。”
林修文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揉了会儿眉心,不言良久“你还记得入门时第一句话吗”
弟子答得毫不犹疑“是宗主的教导,说愿以此身为矩尺,方圆天下。”
林修文怔怔望他一会儿,忽而释然笑了。
是啊,愿以此身为矩尺,方圆天下。
他从一介寒门学子,到如今俨然也是个像模像样的天之骄子,少年天才,全是赖法家宗主一手提拔,死不足惜。
可这些弟子,这些少年们,不应该。
他语声轻轻的,却有从所未有的坚定“宿家少主的事,你们不必再管了。”
“我法家弟子,应当是天下矩尺,而非私人恩怨情仇里用以达成一己私怨的利器。”
升仙果是颗殷红玲珑的果子,一掌大小,色如玛瑙,清香馥郁。
宿饮月将它掂量一番,请教萧凤辞“凤辞阿姐,升仙果是即刻可以服用,还是得把它带到外头以作天榜证明”
“虽然我不知道天榜试是怎么个流程,但我现在就服也不打紧。”
谢积光抢过萧凤辞的话头,疏懒笑道“就算外面有人质疑你拿没拿到升仙果,不是还有法家宗主”
他意有所指“哪怕法家宗主矢口否认,法家剑门两家亲传做的证总算数吧”
宿饮月一想,欣然道“有理。”
在短短这段时间内,法家宗主早已学会对几人话语视而不见,权当耳旁风。
顾盏说“你若服用,升仙树下有一树洞,正好合适,我为你护法”
“你为宿大小姐护法”
谢积光正是闲得慌的时候,又恰巧和顾盏颇为八字不合,闻言看他一眼,微笑问道“我没听错罢你一个初见时拿着剑指宿大小姐差点逼她自杀的人为她护法”
他打个呵欠“可别吧,我怀疑我一转身,我就见不到宿大小姐了。”
萧凤辞按着宿饮月肩膀的手便是一紧,眉梢轻扬“我初见时,顾盏也是拿剑指着阿月,我原以为就那一次,怎么,原来还有两次”
她的修养注定萧凤辞没法将话说得同谢积光一样直白而充满火药味,然而这不妨碍萧凤辞语中的森然。
宿饮月“”
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友方阵营,这三人待在一起时让宿饮月觉得比遇到即将开打的剑门法家还要头疼。
“停,我曾经是与他有些误会,不过说开冰释前嫌了,外头危险莫测,更有法家宗主,还是得劳烦着谢谢郎君和凤辞阿姐帮我照看着。”
他下意识地改了对谢积光的称呼。
不知为何,宿饮月直觉以为要是让法家宗主发觉谢积光的真实身份,对方拼着心血誓反噬,恐怕也会临死翻反扑。
萧凤辞笑吟吟道“阿月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阿猫阿狗扰了你。”
谢积光似有惋惜,却到底没说下去。
顾盏容色有所缓和,牵着他徐行而去。
宿饮月差点以为刚才所有的剑拔弩张都是自己错觉。
他坐下闭上眼的那一刻,仙台秘境之上,坐而论道的大乘忽觉天旋地转,震荡不止,疑如地龙咆哮。
在坐大乘皆神情安然。
修到大乘,那些凡人眼中可怖到极点的地动海啸,对他们而言就如夏雷冬雨般的稀松平常,且不值一提。
直到上首三门圣人推算完毕,震怒质问,声音滚滚如洪钟不绝“仙台秘境倾覆在即,毫无预兆。”
“何以至此”
上头坐而论道的大乘在讨论什么,下头仙台秘境的晚辈一概不知。
宿饮月听见顾盏在外头唤自己名字,便也睁开刚合上的眼,问道“有事”
“有。”
顾盏走了进来,纵然在比外头远为漆黑的洞内,他容光如日月灯烛,俊美光耀“支开其余人,便是因为有一事想问宿大小姐。”
他手掌上静静躺着一片布料残骸,纵使焦黑一团,依稀可见曾经细密的纹理针路。
“这是宿大小姐用以引雷的物事。”
“宿家制的衣衫,无论款式颜色图样如何,有一点不变,女子底纹用落花流水,而男子底纹用江河湖海。”
顾盏手上的这枚布片,底纹便是江河湖海。
宿饮月眼睫抬起,暗室眼睛依旧明亮如初,平静得好似听不懂顾盏的言下之意“所以”
顾盏低低笑了一声,直截了当“所以我想请问宿大小姐为何会用男子衣衫引雷”
“或者说,宿大小姐为何会随身携带男子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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