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是想在宋俨明那里搞到一份通行文书的。
北安朝的户籍制度极其严苛, 若没有通行文书,几乎不可能从一个地区去另一个地区的, 他前日去的临近的衢州海岸线, 还花了大笔的银钱贿赂通行尉官, 虽然那一趟花的钱有所值, 但若是次次出城都要花这么多钱, 自然不是长远之计。
归根于这严苛的户籍制度,地区之间人员流动缓慢,加上商贸式微,所以一个地区的物质都相对固定,只有一些名声在外的特产才会被外地人所知,比如荔枝。但更多的物资比如今日大快朵颐的牡蛎,即便是宋逸舟这种浪荡江湖的人士都是陌生的。
容玉空有许多心仪的美食菜谱,但部分苦于找不到完备的食材而往往停留在计划之中, 所以容玉想找宋俨明给他弄一份通行文书, 自此, 天高海阔,他想去哪里都行。
容玉心有所求, 面上便更是殷勤了些,几乎是点头哈腰地将宋俨明带到了二楼的最好的包间, 又让伙计送了热茶上来。
宋俨明这是第一次光顾他的玉香楼, 说实话, 他没有料想到对方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 一条人口不算多的小巷子看过去, 只有他这处的最热闹,排队等吃饭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铺面围得水泄不通。
宋俨明心间几分感慨,好像这小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穷途末路的时候都能死皮赖脸地赖出一条活路来,更何况如今。
今日,宋俨明本是来找容玉问些话的,却无意间看见宋逸舟与容玉打闹的画面,他虽知自己的二弟自小江湖气,不拘小节,而那小子更是百无禁忌,可那画面落在眼里,心里怎么的都不是滋味。
但愿仅是自己多想。
宋俨明将心里的那些杂念摈除,坐了下来,容玉已经往他茶盏里斟了八分满的茶水,脸都笑成了花,
“这是我自己画的款式让窑子的师傅烧的,不轻易给别人用的呢。”
宋俨明注意到这杯盏的精巧,连同配套的茶壶放在一起,如同一朵寒冬腊梅,颇有一番意趣。
他早看出来了这小子的无事献殷勤,松松抿了口茶,“说吧,什么事求本侯”
容玉啧了一声,挥了挥手,带着几分微嗔,“侯爷你说的什么呀怎地听不懂,我就是看着侯爷难得来一次,这不是心里开心么”
有事便一叠声侯爷侯爷的叫,无事便直呼名讳,宋俨明还不懂他
然他眼里并无什么苛责之意,反而还有几丝淡淡的打笑之意,只挑了挑眉,“不是说真小人么怎么今日也一番伪君子的作态”
容玉抓了抓耳朵,打着哈哈,“有么,呵呵呵。”
他想了想,好像自己在这人面前确实都一副小人嘴脸,当下便将心里打算求他办的事搁置一边,毕竟他还不知道对方找自己何意呢他倒了茶水,靠着宋俨明坐了下来,
“侯爷找我作甚么”
宋俨明看了他一眼,自打上次深夜跟他同乘一辆马车回府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原本疲惫青白的面上已经恢复了神采,水汪汪的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灵动转着。宋俨明便知他最近过得大抵是不赖,他喝了口茶,似是随口问他,
“忙得过来么”
容玉乖巧地立刻答了,“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啦,咱那些徒儿个个得力,总算不用我四脚朝天地忙乎了”
“既是不忙,那怎地都不回府你还想得起自己是平阳侯府的人么”
宋俨明语调似乎责备一般,
容玉心里暗想,外面的世界不香么非得回那座处处规矩的大宅院。
正待搜刮肚肠回他话,又听得宋俨明道
“本候知道你性子野,不喜在侯府里各般规矩约束着,但你到底还是侯府里的人,不可能随你胡作非为,明日开始,你们仨人全部回府上进晚膳。”
容玉当即露出一个窒息的表情来,他连忙弃车保帅,
“要不然我这玉香楼不招待二爷三爷了,我将他俩赶回府里去陪你得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嘛不是。”
他嘿嘿一笑,凑近了他,“往后有他们俩在,你们兄友弟恭的,我在或者不在,有何干系”
“有何干系”宋俨明简直被他气笑了,“若不束着你一些,再过些时日,平阳侯府是什么地方你还能知道”
容玉瞧着他严肃的脸心里便犯怂,当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我可以回去,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宋俨明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这不是跟你商量,是必须,不谈条件。”
容玉皱起了眉头,宋俨明这般模样不由让他想到了曾经的那位严格的孤儿院院长,一样的自我约束,一样的约束他人。
他忍了气,“其实也不是什么条件,就您的一个举手之劳了,您行行好,帮我弄一份通行文书吧。”
“胡闹”宋俨明当即冷了脸,“通行文书岂是随意颁布的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朝廷岂不是乱了套了”
容玉接连几番在他这边碰壁,心里自然气恼,他连声好好好,一边点着头,他恨恨道,
“你不帮我搞一份文书来也行,我就找其他人反正如今我有的是钱打点,两千两不行便三千两,三千两不行便五千两我看看这北安朝的官员是不是一个个都如你宋俨明这样清廉”
“你”宋俨明被他气得不轻,他明白若是容玉出高价贿赂,自然有大把的官员犯着风险给他去颁这个文书,朝廷沉疴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根除。他与圣上正有心整顿这朝廷不良的风气,若对方撞在这风口上,岂能有他的好。
但见容玉已经怒气冲冲地往门外去了,宋俨明立刻上前一把将人给扯了回来,低声骂道
“本觉得你聪明,怎么如此愚钝”
宋俨明怒气未消,一时不察自己正紧紧握着那纤细的手腕,等意识到的时候,宋俨明微微一怔,当下将他手放了,
面色愈发沉了下来。
“你若作死,谁也拦不得,别怪本候没有事先提醒你”
容玉气恼,“人非草木,怎能一辈子窝在一处地方压抑着,这户籍制度就是拿来虐待人的。”
宋俨明冷声,“如今世道不好,若户籍再不严苛些,待到流民作乱,这天下还能安好了,你还能安心开这个玉香楼”
容玉不服“可我这样的良民连个京城都出不去,与以前关在侯府一比,只不过笼子加大了罢了。”
“良民”宋俨明气笑了,“照你这等说法,即便给了你文书,这天下不也还是一个比京城大一点牢笼”
“”
容玉难得有语滞的时候。
一场辩论终于平息下来,容玉气呼呼坐在座位上,宋俨明离他不足一臂之远,半晌,只听得宋俨明低沉的嗓音传来,
“好好改改你这个性子”
对方不知道是第几回说这样的话了。
容玉心间一滞,突然回想起来,自从自己穿书到了这个肉身之后,似乎一直都在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去跟所有人抗争,也许他潜意识里一直藏着一种对这种压抑封建的摈弃,或者一直是有着对自己这荒诞经历的怨愤他好像从来都是长着刺的。
可明明他那么惜命,无论前世,还是这书中人生。
可那份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也是真的,那种挑衅的姿态也是真的。
容玉在这样的对峙中居然有几许心酸。
他抬起了头来,
“宋俨明,你许我的自由不能不算数”
宋俨明轻轻叹了口气,“本侯还能如何给你自由”
他的声音似远还近,“你这最没规矩最没体统的小人,整日向本侯讨什么自由,难道本侯给的还不够么”
如今虽不比前朝主张的“存天理灭人欲”那般严苛,可一个后院守寡的小娘如何能走出侯府,如何能像眼前这个小子一般胡作非为,可他一一给了,甚至在内心愿意给的。
英明善断如宋俨明,难得有一丝恼自己的时候。
容玉垂下了双眸,知道宋俨明是不会给他弄这个文书的,已是失望至极,喃喃自语抱怨着,
“我拿文书不又是干什么犯法的事情,你瞧瞧,京城里连条鲑鱼都买不到,还好意思称自己为上国”
他站了起来,沮丧地往外面走去,却冷不丁被宋俨明叫住,
“这文书并不是不可以给你。”
容玉猝不及防被这好消息惊喜到,整张脸如同百花绽放,鲜妍无比,
“真的”
“你便老老实实按着规矩办,谁让你定要寻那种鸡鸣狗盗的路径去弄文书了”宋俨明没好气地看着他,“你明日去户部递交呈函,用商贸的由头,本候让戚总管差人替你作保,户部那帮人不至于卡着你。”
容玉自然知道文书怎么弄,只是如今户部被朝廷整顿得谨小慎微,每年颁布的文书还不足百张,但既然宋俨明这般说了,那户部的自然不敢随意卡他。
这次第,当真是峰回路转,容玉心情愉悦,立刻回了去,将茶水斟满,递给宋俨明,当下拍了胸脯保证,
“今晚我会回去的怪想那几个厨娘做的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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