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娴到底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 见多了府中姨娘们兴风作浪的时候, 北安朝又重男风, 便是林府的后院里也住着好几位比女子还娇软的男人,好些个矫揉造作起来,比起眼前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点区区伎俩又岂能逃过她的眼睛。
林芷娴心间嗤笑, 心道这厮也不瞧瞧自己那一张平平无奇的面貌如何使这等娇软美人的作态,不过是可笑的东施效颦罢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嘲讽, 只娉婷走了过去, 状似关心道
“林公子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扭了。”
虽嘴上这么说, 但宋俨明心间已有了定论, 径直脱了他的鞋袜,仔细瞧了瞧他的脚腕,果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怀里的人却似疼极了一般倒抽了一口冷气“疼死我了也不知是不是上次的伤没好全”
宋俨明冷瞧着他,但容玉更是可怜地咬住了下唇。
倒是林芷娴有了几分意外, 她的目光停留在容玉那只白得晃目的雪白玉足上,眼神里微微有几分复杂,不由多看了几眼容玉。
一时间心里无端端松了口气, 幸好配的是这张脸。
当下便与宋俨明柔声道“奴家去叫松竹过来帮忙。”
宋俨明点点头让她去了。
等林芷娴一下拱桥, 宋俨明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
“你又胡闹什么”
容玉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宋俨明,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真的。”
宋俨明嘴唇微抿, 只默不作声看着他。
容玉更是一扯他的袖子, 再度强调“真的很重要。”
身后几声脚步,松竹的声音立时到了,
“侯爷,我送表少爷去医馆吧。”
“不必。”
宋俨明瞧了瞧不远处的马车,又看了看紧抓着他袖子的容玉,心间叹息,与林芷娴道“天色已晚,想必林姑娘也走累了,本侯让松竹送你回去,可好。”
容玉的嘴角立刻露出一个恰好让林芷娴看到的胜利的微笑。
林芷娴本就打算让松竹送人回去的,却不想事情发展成这般,心间又气又恼,但她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着来日方长的觉悟,她很快便恢复了常色,福了福身子,极是温柔体贴地回道,
“一切但凭侯爷做主。”
等宋俨明抱着容玉拐到了街角,容玉还在回味着方才林芷娴大度的脸上藏匿不住的怒,心里当真是痛快。
他不恨恶意,但讨厌表里不一的恶意,孤儿院的日子让他对这样的两幅面孔有着本能的反击。
一时间觉得畅快,又觉得几丝同情,瞧瞧,这个时代的女子真是惨,便是地位尊贵如林芷娴,也要隐忍着自己的真性情,去扮演一个大度的准夫人,好博得她未来夫君的好感。
一个高门大户的正统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常作妾伎的双儿群体。
他心里突然多了几分不知所谓的同病相怜,却听得宋俨明低沉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
“她怎么惹到你了”
原来这人什么都通透着,只在那里看好戏呢。
容玉一僵,立刻挣了挣,从宋俨明怀里下到地面来,
“既是知道,居然还能屈尊配合着我演戏呢。”
宋俨明瞧着他带着刺的模样,带着几分无奈,“你当本候愿意么,你这不依不饶的性子,若不顺着你,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容玉一愣,心间漂浮过几分无端端的水流,他抬头看了看宋俨明,亦发现了他眼里的无可奈何。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万分的可惜为宋俨明要娶林芷娴。
但林芷娴不好么说到底,她的态度也是符合她的身份的,一个准当家主母,自然对有损夫家声誉威严的事情弃之如敝履,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般。
自己什么立场跟人家置气呢。
这下好了,往后林芷娴嫁进府里,自己的苦逼日子可算正式拉开帷幕了。
想想到时候每日归府都要跟宋俨明的老婆斗智斗勇,宋俨明再是容忍他,也耐不过枕头风天天吹。
吹啊吹啊的,没准有一天彻彻底底地把宋俨明对他的容忍都吹散了。
不知为何,容玉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他有些委顿下来,与宋俨明道
“不好意思,打搅了你的约会了。”
宋俨明瞧着他这情绪转了几转,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容玉只扯了扯嘴角“只不过担心这位侯府准主母将来待我不好,先给她点马威瞧瞧,好叫她不敢轻易收拾我。”
宋俨明一滞,他喉结动了动,“本侯跟她”
他心里说不出的闷堵,顿了顿,又将剩余的话给吞咽下去,言语上带了几分不悦,
“没定论的事情少说。”
容玉听出了一丝言外之意“不是陛下金口玉言指婚的么”
宋俨明不欲继续这个话题,只沉声道,
“回去吧。”
容玉肚子立刻咕噜了一声,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抓了抓耳朵,
“晚饭没怎么吃,刚那点茶点又填不饱。”
宋俨明叹了口气,“你啊。”
他看了看远处犹自拥挤的人流,垂目与容玉道“走吧,去你的小菜馆。”
容玉惊讶,“你送我过去,这么感人”
宋俨明冷睨着他。
又见容玉嘻嘻一笑,“那我请你吃饭吧,不用钱的。”
很快二人来到了容玉的小菜馆。
里面有两个守夜的伙计,其间一个年老些的看见容玉回来,脸上带了几分兴奋,
“掌柜的,你怎么这会儿来了,也巧了您心心念念的花牛到了,乾州那边刚送来的。”
“真的么太好了”
容玉忍不住雀跃,他立刻回头与宋俨明道“瞧瞧你什么运气,今日可算是来巧了”
宋俨明礼貌一哂,自顾自地逡巡着这馆子。
两位伙计在小菜馆见多了贵客,自然也看得出宋俨明的非富即贵,他们不再多话,在容玉的吩咐下忙活着准备二人的晚餐。
宋俨明已在无数同僚口中听说了这家闻名遐迩的私房菜馆,其实这馆子修缮得不若其他名店那般奢华,但其间的巧思不得不让人抚掌称叹。
等伙计将他迎上阁楼之时,宋俨明更是惊讶地抬了抬眉毛。
整个阁楼居然大部分是透明的,细看之下,原来是用大块透明的琉璃打磨成薄片,然后拼接成墙面与屋顶的,头顶上便是星光遍布的夜空,月色倾泻而下,在晶莹的阁楼中跳动着,让人仿佛如置身月宫一般。
容玉很快端着端盘上来了,他将端盘放在桌上,拿了火折子将琉璃阁楼里四处的灯座都给点上了,宋俨明更是看清了这里面的细节布置,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容玉,容玉得意道
“这阁楼里的一切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宋俨明笑笑不语,直接坐到了阁楼正中间的那张光洁如玉的石桌上。
桌上已经满满当当摆满了许多物事。
一个铜制的火锅正咕噜噜地冒着水气,底下的碳火正旺,哔哔啵啵的。
火锅旁边摆满了五六碟切得薄薄的牛肉,还有一些时蔬酱料等物。
容玉也拉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笑道“如果你没来,一个人吃火锅还怪寂寞的。”
他给宋俨明调了一碗酱,然后将切得薄薄的牛肉放入沸水中烫了片刻,捞起,沾了酱料,给夹到宋俨明的碗里。
“尝尝看,可与别处不同”
宋俨明倒是没有跟他客气,直接将那片裹挟着薄薄酱汁的牛肉放入嘴中,眼睛一亮,发现这肉与他之前吃过的牛肉却是全然不同。
他自然也吃过很多牛肉锅子的,只是跟那些杂烩似得锅物相比,眼前的倒是简单了很多,锅中汤色清冽,只加了几片白萝卜葱姜等物,看上去倒是寡素得很。
“别小瞧这汤,可是用牛头骨熬得呢,得花不少功夫,好肉要吃原味,这样不喧宾夺主的骨汤再适合不过。”
能让容玉叫好肉自然品质不差,这花牛可是他费了无数精力找寻到的优质肉牛品种,口感接近日本的和牛,油花丰富,肉质细嫩,是牛中不可多得的贵族。
“这口肉,你可是除了我以外,全京城第一个尝到的呢。”
容玉有心邀功。
宋俨明嘴角一弯“倒是托你之福了。”
“那也不是,”容玉黑漆漆的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也有你宋俨明的功劳,若不是你辅助我拿到了通行文书,我怎么能在乾州找到这宝物。”
他又殷勤地给宋俨明下了半碟牛肉“宋俨明,看在这么好吃的花牛份上,你可一定要帮我搞定文书续审的事儿啊。”
宋俨明没好气睨着他“本候若不答应,你这小子是不是便不让人吃了”
“哪里会”容玉立刻做出一副纯良的模样,“我只会让你把吃了的都给吐出来,嘿嘿。”
宋俨明摇头笑叹。
他一笑,略显疏离的英俊眉目一下子如划破了的宁静的春水一般,霎时有了几分人间的气息出来。
吃到中途,容玉觉得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面皮粘腻,好不难受,便将那面皮撕了,沃了一把手巾,擦了手脸。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好的牛肉,怎么能不来点小酒呢”
还没等宋俨明来得及回应,他早已经兴冲冲地下了阁楼去了,半晌,他拎了一瓶酒上来,给二人的空酒杯满上了酒,
“这是玉冰烧,我自己酿的,你尝尝”
宋俨明将杯盏拿了起来,轻轻晃了晃,放在鼻子稍稍一闻,酒体醇香干冽,酒色冰清玉洁,自是好酒。
轻抿一口,入口醇和,风味独特,竟有一股绵延的甘甜爽利的气息。
容玉笑嘻嘻问“好喝么”
“不错。”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叫玉冰烧么”
宋俨明放下了酒杯,自是了然“你这般说,本候定是猜不到的,说吧。”
容玉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因为这玉冰烧的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将生肥猪肉浸泡酒瓮之中,醇化酒体,这肥猪油在酒里久浸不坏,如玉冰冷,是以叫玉冰烧。”
话音未落,宋俨明放下了酒杯,揉了揉眉头,笑里带着无奈。
“你故意的。”
容玉道“但这就是真相啊,玉冰烧的独特风味本就是这一道工序所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的,你知不知道,别人问我这酒为何叫玉冰烧时,你猜我怎么回答的”
容玉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先是低头笑了一笑,“我跟人说,这玉冰烧是用雪山之玉雕琢成瓮,置入千年寒湖下一春一秋酿的,乖乖,一个个相信得不得了,都神话了哈哈。”
“你倒是跟本候坦诚得很。”
“谁让我这小人只对你宋俨明一个人说真话啊。”
容玉又给宋俨明倒了一杯“玉冰烧”,“侯爷是愿意喝五十钱一壶的猪肥油酿制的酒呢,还是要喝十两银子一壶的雪山玉瓮酒呢”
宋俨明笑了,端起了酒盏,将那美酒一饮而尽,心间竟是难得有这般轻松惬意的时候。
仿佛所有的家国天下都离自己很远。
夜里天凉如水,月色旖旎,容玉推开了一扇琉璃窗户,不尽清风徐徐而来,吹散了阁楼内的热气,远远地有人的喧嚣传了过来,听得不甚真切。
霎时一记烟花升空,容玉抬起头来,他的黑发被夜风吹得飘逸,半张脸在烟花的阑珊中明明暗暗。
容玉回头看向宋俨明,一只手支撑着脸,一只手持着酒杯,有些慵懒地依靠在窗台,
“宋俨明,你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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