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芝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没从废墟中走出来,看多了文献臆想。
直到摸到冰冷的门。
倪芝重新退了两步,又仔细打量。
木质的匾额同老旧的店面融为一体,一股古朴和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芝在昨天的公祭日里哭过,一双单眼皮凤眼都肿成双眼皮了。这样敏感的日子里见到这样的匾额,容不得她不多想。再看那草体的凭吊二字,若真是如此,碰见凭吊至今的幸存者,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生出些许悲戚与共之感。
在门外站了半晌,脖子都酸痛了才进去。
年轻的服务员小哥,头发耸得有五厘米高,正端了几盘肉和菜,回头看见倪芝。
“咱几位?”
“一位。”
“一位?”
倪芝环顾一圈,没见到那位做红油抄手的老板。
“问个事儿,”她压低声音,“你们店门口那块牌子,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服务员憨厚,“昨天。”
没看见倪芝眼底的震惊,服务员笑呵地塞了菜单给她。
“美女点菜吧,不然一会儿人多等老半天的。”
倪芝勾完菜单,递回给他。
“麻烦再来一份红油抄手。”
服务员小哥一脸抱歉。
“美女,我们不做抄手。”
“做的,”倪芝语气坚定,抬眼看他,她今天眼睛消肿了,又黑又亮,下巴尖而微翘,勾勒出一张瓜子脸,“问你们老板。”
服务员一时看得愣了愣,对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挠了挠头。
“那个……”
“大伟。”
棕色的帘布被掀起,陈烟桥许是懒只撩了一半,他又高,微微弯了腰。人还没完全出来就松了手,那帘布上的流苏挂在他肩上,被他拖了两步才甩下去。
他今天换了件灰色的汗衫。
大伟应了一声,指了指陈烟桥。
“美女,你直接问他吧,他就是我们老板。”
原先大伟正挡住了陈烟桥的视线,他走近了才看见倪芝,眉间又拧了起来。
陈烟桥扭了半边头,冲厨房方向示意。
“大伟,你去吃吧,刘婶儿快吃完了。”
再回过头,见倪芝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烟桥低头看她,“你要问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样吵闹的火锅店,火锅咕咕地翻滚着沸腾着,仍听得一清二楚。
倪芝从台子上伸手,对着她对面的座位指了指,“坐下聊两句。”
“你看现在也没客人要忙。”
陈烟桥环顾一周,把凳子拉开,坐得大马金刀。
他今天的胡子修得形状好多了,连鬓的那一圈刮得干净,就剩下巴周围的,也是长短正好,看着挺扎手。
倪芝既见到了他,当然不问红油抄手。
她并不是非要吃那一碗抄手,不过是心里记挂着“凭吊”二字,想引他出来。
“你新挂的招牌,什么意思?”倪芝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她其实不觉得会有这般巧合。
陈烟桥面无表情,“没什么。”
倪芝抿嘴。
有人说,没开始田野前,多少有些期待。脑子里千回百转,演练刀光剑影,巴不得自己使劲浑身解数问出些别人问不出来的。
到田野中,发现访谈对象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于是,一两个访谈对象过后,相看两厌,只求解甲归田。
田野,是社会学里的研究方法field work,是指要去当地贴近被研究者生活的实地调查方法。
这年头,论文多量化。他们社会学系,只有她导师何沚最推崇田野,明明是最年轻那一个,却守着传统的研究方法。
每天张口闭口就是田野已死,要求他们尽量做三个月以上的田野。
倪芝还处于对论文方向的新鲜期,看了许多论文后面的访谈录,多少有些技痒。
倪芝压低了声量开门见山,“是悼念亡人吧?”
陈烟桥看了她几秒。
他瞳仁黑如墨,目光沉沉,隐有不满。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他说完,没给倪芝继续发问的机会,就径直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进厨房。他走快了,几乎看不出来右腿停顿时间短,跟正常人无异。
这回他掀得又干脆又果断,他都进去了,帘布落下去时翻了几卷,许久仍在空中来回荡着。
倪芝有心再问,吃得心不在焉。
她虽然没实际操作,但看了不少关于地震后创伤修复的访谈录。
对于大多数受难者家属而言,这种群体性天灾,绝不是独一份的倒霉。
再加上时间久了,周围人都坚强咬牙过活,这些受难者家属反倒多少还有些倾诉欲望,不想自己随时间流逝而遗忘这种缅怀。
印象深刻的是,有学者向那些受难者家属打听往事,在废墟小学遇见的一个母亲,年年到了这时候总要带一大包零食来,有人来问她就唏嘘不已,说担心自己家小胖子饿着。
没问出话来,只能说是功夫没到。
不一会儿来了新来的客人,大伟出来招呼。
上完菜又给一圈客人都加了汤,最后到了倪芝这桌。
大伟问倪芝,“美女,怎么样,我们老板告诉你了吧,不是我骗你,真没有红油抄手。”
倪芝勾唇笑,“是我记错了店。”
火锅热腾腾的气蒸得她面色微红。
倪芝看他拎着笨重的铜制大壶。
“你坐。”
大伟还有点犹豫,“不的了。”
倪芝看了眼自己对面,“我一个人吃火锅,你要不介意陪我聊两句。”
大伟听到这话就把铜壶放到了地下。
倪芝问得随意,“你们老板,是四川人么?”
大伟痛快,“当然了,我们正宗的四川火锅。”
“四川哪儿的?”
“好像是绵阳的吧。”
倪芝心里又咯噔一下。
她最近资料背的滚瓜烂熟,绵阳游仙区属于41个较重灾区之一。
倪芝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再看看营业执照是哪年的。
“你还蛮了解的嘛。”
大伟理所当然,“是啊,我都在这儿干三年了。”
倪芝奇怪,“上次来没看到你。”
“那是前俩月了吧,我回牡丹江了。”
他刚瞥见倪芝的蘸料,寡淡得很。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美女,你这是重庆油碟的吃法,我们老板说了,四川火锅要配四川蘸料,我调的油碟嗷嗷好吃。”
倪芝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就只开了麻油罐随便丢了蒜泥进去。
见他跃跃欲试,倪芝伸了手把自己油碟推了过去。
桌子上的调料齐全。
大伟一手拿耗油一手拿醋一起往里倒,眉飞色舞地给她解释,“你看醋可以解辣去膻,耗油是提鲜味的。”
他又挖了一勺花生碎,“加花生碎口感最好了。”
最后挖了一勺香菜,问倪芝,“你吃香菜吗?”
得到倪芝回答他才放下去。
得意洋洋地推回给倪芝,“你尝尝。”
倪芝搅匀了,就用筷子蘸着在嘴里嘬了一口。
“好吃。”
倒不是违心,确实不错。
倪芝还刚想继续问他,就有新客人进来。
嬉嬉闹闹一行五六个人。
大伟又去忙乎,把一张四人桌同两人桌拼了起来。
经过了刚才的调油碟,大伟自觉已经跟她熟了,忙完就坐回倪芝对面。
倪芝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们店开了几年了?”
大伟想了想,“好像快十年了吧。”
他说完又觉得十年是个很久的岁月,叹了口气,“老板太佛了,从来不宣传,很多人都吐槽怎么连个招牌都没有。不然我们店生意这么好,早能开分店了。”
倪芝想了想陈烟桥那副模样。
上次见他还算勤快,店没开门时候一个人炒火锅底料,腿脚不好还一趟趟搬东西,甚至还要同送菜的老伯抢,但他身上不见什么商贩的气息。
倪芝接话,“今天你们门口新挂的牌子,是改名了?往文艺路线宣传也是个方法嘛。”
“不是,”大伟压低声音,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是我们老板伤心事,每年这时候都要挂,不是改名。一挂挂个两三天,又收起来,所以……”
“唉,你千万别跟他提。”
倪芝识相地点头,“这么回事。”
如果说先前只是出于写论文的敏感,此刻她心里已经确定了五成以上。
四川绵阳,十年前开的店。
每年只在这个时候挂个两三天的“凭吊”牌匾。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好像这人这事儿是因为她选题无形中的牵引,专门送到她面前来的,都由不得她不好奇。
都接近打烊时间,不见陈烟桥从厨房出来,连刘婶都摘了围裙拎了包,同大伟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她更是慢吞吞地吃,一边同大伟聊天。
大伟陪她聊开了,偶尔起来给客人收个钱或拿个饮料。
东北男人哪个不是能贫能侃满嘴跑火车,没一会儿大伟就说的唾沫横飞面红脖子粗。
“那天店里来了一对儿小两口,吃着吃着就吵起来,直嚷嚷。说什么给丈母娘的东西少了,那男的也是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扯些什么她太费钱。还不是我,嘁哩喀喳三下两下就把他俩说明白了。我上去就跟那男的说,大哥你别扯这些没用的,男人就是给女人花钱的,不养媳妇儿养谁,我说大姐你也是,不带这么说话的,自个儿男人,你要他掏钱,得让他心甘情愿不靠谁嗓门儿大,回去给他松松骨洗洗脚大老爷们儿一舒服了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
他问倪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最后一桌的那五六个人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陈烟桥又是那副懒懒的姿态,从厨房出来去柜台拿他们的单。
看见大伟还在眉飞色舞得拿手机显摆,“你玩游戏不?我有个哥们儿搞直播的,有空就带我飞,我俩一起玩时候那潜艇飞机大炮,可不满屏。你看我胜率,是不是老厉害了?要不要加个好友,下次一起玩一把。”
陈烟桥收完了钱才转向大伟,“你该下班了。”
“我们要打烊了。”
这话是对倪芝说的。
大伟被打断,还继续管倪芝要联系方式。
陈烟桥喊他,“大伟。”
“桥哥咋的?”
陈烟桥直言,“她看不上你,”他顿了顿,“回家吧。”
“桥哥你开什么玩笑,我长得又不磕碜。”
“还不走?”陈烟桥本来就不苟言笑,这回直接板了脸。
大伟疑心惹了老板不悦,但还不死心,用口型低声说,“美女下次来找我玩啊。”
他去柜台下面的柜子里拿了自己的帆布包。
“桥哥,那我先走了?”
陈烟桥在整理架子上的饮料,看也没看他。
“回去小心点儿。”
陈烟桥整完架子从旁边拎了扫把出来,弯着腰,把地上扔得纸巾团儿和其他垃圾都拢簸箕里头,有一团污渍似乎扫不去,他又蹲下去用扫帚尖戳了半天,他蹲下时候动作极慢,用手抚着右膝半蹲,只有左膝全蹲下去了,起来时候看他也费了力,似乎是蹲久了起来又揉了揉关节。
回过头,见倪芝一声不吭地靠在柜台边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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