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究竟会经历多少次日出日落, 才到真正破晓时分。
倪芝不知道。
起码十年过去, 他不曾见过日出, 也不愿刺破晦暗。
江水拍岸的声音中渐渐添了人间耳语,卖早餐的推着车在沿街吆喝,环卫工人手里的扫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出沙沙声, 晨起锻炼的老人咳嗽两嗓子, 惊起树梢上的鸟儿。
两人不知在桥上站了多久, 累了又盘腿而坐。
直到初升的太阳渐高, 跃出水平面些许。
倪芝起身,“走吧。”
陈烟桥没动。
倪芝并不催他, 兀自拍了拍腿上粘的灰。
陈烟桥捏了捏已经空了的烟盒。
还是叹了口气,“你先走吧。”
朝阳映水, 又流淌在他脸上, 柔和了他硬朗的侧脸轮廓。
“我再坐一会儿。”
“好。”
她没问他为何。
明明不愿意看日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多少白日当黑夜的人, 是他。
她懂了, 就不忍心再多说一句话。
她退出他的世界。
没走两步。
身后是低沉的声音,“等一下。”
倪芝回头, 看见他刘海遮挡下的眼下,尽是疲倦灰败之色。不论他的十年是否过去了,岁月是不会饶人的。
那一刻竟以为,流淌在他脸上的, 是未落的夕阳。
暮气沉沉。
陈烟桥抬头看她,似乎被阳光晃了眼,皱着眉。
“那个纹身。”
是怕她直接去纹了不合适的。
倪芝没等他说完,“我知道。”
陈烟桥垂了眸,挥了手,让她走。
日出为朝,日落为暮。
如果说一次日出能带来什么实质影响,对于说漫长亦短暂的人生而言,几乎为零。更多的是日出的水平面下的暗涌和悄融。
倪芝回去便改了主意。
熬了几个通宵,为她震后十年的开题报告添了些东西,去申请导师何沚的课题组。打包扔到邮箱里时候,第一抹清晨的光束正落在她的键盘上。
倪芝按在回车键的手指就顿了顿。
先前她执著地要问出来个究竟,陈烟桥被刺破隐私的怒气丝毫不作伪。她并不是个学术心强的人,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好奇去发问,等察觉到有多难,便只求顺利写完毕业。这次之后她突然又想为那些,地震里失去亲人爱人友人和完整肢体的人,去做些什么。
或许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陈烟桥说出来这些话,松动了他紧绷的痛楚。
像她腿上的伤疤,与其用纱布遮掩,不如光明正大地雕琢花瓣。
也或许是何沚看的对,她身上还有些韧劲和执著。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想说,就说了。”
和陈烟桥的对话又一次在耳边萦绕。
倪芝犹豫一下,最后点了发送。
看着屏幕黑下去,映出自己黑眼圈重重的脸。
她看一眼窗外的光芒。
回床上补觉。
醒来时候,邮箱里躺了一封来信。
发件人:何沚
主题:回复:《汶川震后十年的缅怀、悼念和祭祀问题》
内容:总体来说框架没有问题,要调整的地方,有空的话到学院我办公室详谈。
已经接近下午6点了,倪芝深知自家导师秉性,不到华灯初上没有离开学院的时候。他们学院陈旧而历史斑驳,刚入校时候,不乏鬼怪传言。
何沚一个女人,每天还是离开学院最晚的人,更被妖魔化,说她最绝的一次给厕所里的女鬼讲了半天如何做社会学田野,硬生生将之逼退了。
当然是谣言。
倪芝收拾完就往学院去了。
记着腿上的疤,头一次过文昌桥没从栏杆上翻过去。
没想到这个时间进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笑声。
像师兄张劲松的声音。
果然是他,和几个倪芝不算熟的博士师兄师姐都在,还有个隔壁寝室的硕士吴雯婷,都围着何沚讲话。何沚这个人,严厉是严厉,真正跟她做她学生的博士都知道,是最容易出论文和成果的。
何沚难得抿着唇笑。
几人有说有笑,大约是在说谁的论文发表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倪芝。
张劲松招手,“小师妹进来啊。”
倪芝冲他点了头,“师兄,你们忙。”
转头跟何沚喊了声“老师,”她说,“我改天再来找您吧。”
几人起哄,“别走啊。”
“劲松那篇被《社会学研究》要了,咱导师请吃饭,一起去呗。”
连何沚都笑着点头,“倪芝,一起吧,正好听劲松传授经验。”
张劲松苦笑,“别,老师,难得放松一天,我提议不谈学术了。”
何沚点头,“行。”
她站起来,“哪儿能让你们请,今天老师请客,走吧,别围着我了。”
她从柜子里拿了黑色的手提包,把钥匙递给张劲松。
“你们锁门,等我一下。”
他们难得见何沚如此和颜悦色,锁了门还在走廊里叽喳着说铁树开花。
等何沚从洗手间出来,几人更是说,导师气色怎么又好了。
他们几个学术宅当然看不出来,倪芝看得一清二楚,何沚摘了眼镜化了淡妆,虽然只扫了眉涂了唇膏,但整个人气色就不一样了。或许是真的替张劲松高兴,他做这个论文有多艰难倪芝都清楚,上次洗胃那回,惊险得几乎没了小命,得到这样的学术成就绝不是运气。
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做研究,说是不提学术怎么可能,几人浩浩荡荡走着,还在问倪芝选的什么题。
有人打断了对话,“老师,我们今天吃什么?”
何沚说,“带你们吃一家火锅,你们应该没吃过。”
还有个早早发际线奇高的师兄逗倪芝,“是不是选了汶川地震,暑假访谈时候可以天天吃火锅?”
何沚皱了眉,“还是要专心田野。”
倪芝点头,“是。”
可能是这个话题打破了学术的氛围,总算没再讲相关的,过了文昌桥到西门时候,张劲松的女朋友刘梓欣冲他们挥手。
张劲松拉她过来,“等久了吗?”
夕阳映在刘梓欣脸上,都是见到男朋友的雀跃。
他冲何沚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知道你请客我就叫梓欣一起了,难得薅羊毛。”
何沚当然不至于不近人情至此,“欢迎,回头让老唐也请我的学生吃饭。”
老唐是刘梓欣的导师,几人笑着穿过校园。
只是倪芝没想到,他们最终在老灶火锅前停下来。
看来陈烟桥的不宣传和惫懒,是有资本的,靠着口碑好,连何沚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博导都知道他这间店。
不过何沚在滨大时间比他们久的多。
在他们推门的那一刻,倪芝有转身离开的冲动。
她怕陈烟桥误会是自己刻意带朋友过来,自她第一次踏足老灶,后面次次都试图在陈烟桥身上探个究竟。今天到了,像是自己又来找事儿。
转念一想,开门即客。
终究是随他们进去了。
店里人不多,大伟正坐在柜台,开着扬声看视频。
看他们好几个人,笑呵地给他们把两张台子拼一起,这才看见倪芝,“老妹儿来了。”
又看见何沚,“哟,今天都是熟客。”
何沚问他,“你们陈老板呢?”
大伟笑着解释,“最近人不多,他都晚一会儿才来。”
说完他往厨房方向吼了一嗓子,“刘婶儿,桥哥来了没?”
倪芝之前就猜,厨房里就有个门儿连通到陈烟桥住的铁路小区。
陈烟桥怕打发不走她,那次她问他话,他规规矩矩从正门儿拉了卷闸下来锁门,不想被她窥破更多。
大伟没听到回应,摇了摇头,“唉,各位。”
他一如既往地贫嘴,“平时总听那种,老板和小姨子跑路,店员清仓大甩卖,都是假的。只有我这儿是真的,我们老板天天跑路。今天都多点些菜,都是熟客,给你们打最低折。”
倪芝坐的方向正朝着厨房,眼见灰扑扑的帘儿动了动,忍不住勾了唇。
她低着头,余光看见地上的影子走近他们这桌。
陈烟桥咳了一声,“大伟。”
吴雯婷看见他出来的那一刻,眼睛便蹭地亮了。
大伟直接缩了脑袋,还有一位耷拉着脑袋露出白皙脖颈的,陈烟桥一并收入眼底,没同她打招呼。
只冲何沚点了头,“来了。”
倪芝听了一惊,下意识抬头,以为会与他对视。
却见陈烟桥是对旁边的何沚示意,她心下犯疑。何沚是出名的生人勿近,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爱吃的东西,这不奇怪,但她这样的人有相熟的老板才奇怪,更何况是陈烟桥这样同样生人勿近的角色。
陈烟桥分明是看见她了,仍然丝毫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与何沚的熟悉又一次出乎她意料。
他问何沚,“老样子?”
何沚摇头,“听我学生的吧。”
北方人多数辛辣不忌,几人投了票,“全辣锅吧,吃得带劲。”
“不然另外一边儿总不咕嘟。”
“对,庆祝我们松哥走红。”
“夏天就要来点儿刺激的。”
“女生呢?”
张梓欣是湖南人,正巴不得,“完全没问题。”
吴雯婷嘻嘻笑,“舍命陪君子。”
倪芝最后附议,“我一样。”
她想念这一口红油沸汤许久,尤其是自烫伤以来,日日忌口,现在一个多月过去,应该可以吃些辣的了。
陈烟桥看她一眼。
“鸳鸯锅吧。”
他没说为什么,何沚开口,“行了,你们别上火了。”
等陈烟桥进了厨房。
他们忍不住讨论。
吴雯婷起了头,“可以啊,这个老板,很强势,很有性格。”
她又补充一句,“还很有帅大叔的感觉。”
张梓欣之前来过,“一天还只营业五个小时。”
“我进来前看了,连个牌子都没挂,怪不得我没听过这家。”
“老师,你怎么发现这家的?”
何沚抿嘴,“听学生说的。”
很快几人被火锅的味道折服,赞不绝口。
也没有人坏气氛,说些学术相关的,是当真给他们放了假。
吃饱喝足,何沚主动买单。
“多少钱?”
陈烟桥单子都懒得拿,“200。”
倪芝很清楚这个价格,一听就是随便报的,他们一行九个人,绝不可能才这个数。
她就挨着何沚坐。
看见何沚扫了码,填了个500。
倪芝垂了眸。
为何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只触及了他冰山一角。
几人带着一身火锅味儿,被夏夜的风吹开,仍在人群里环绕着。
吴雯婷没走两步,“你们先回吧,我去旁边买个水果。”
倪芝正好寻了理由,跟着一同说,“我也是要晚些走,去趟仓买。”
“行啊,那我们护送何导。”
何沚单身,就住在学院附近的复华街,是公开的秘密,到了这个时间的老旧街道,确实该由男生送她回去。
倪芝在小红仓买里晃悠一会儿,因为心不在焉,被地上散摆的完达山牛奶箱子磕绊一下。专心看电视剧的老板都瞅她一眼,“姑娘,当点儿心。”
“恩。”
看倪芝仍在晃,老板总算忍不住,“找啥啊?我给你找。”
见她不说话,哈尔滨人都是急脾气,语气暴躁起来,“咋不吭声呢?”
倪芝看老板身后的货架子,指了指,“长白山。”
是那天在江边陈烟桥递给她的瘪烟盒。
老板把烟盒扔柜子上,“你可真有意思,买烟往那里头溜达啥玩意儿。”
“下回直接喊我知道不?”
“恩。”
倪芝出门时,听见老板在背后对着屏幕骂咧。
“唉哟我去,这刘能,能不能行了。”
他们出来时候,都接近陈烟桥的关门时间了。
倪芝磨叽一通,果然里面只剩一盏灯,大伟已经走了,陈烟桥窝在柜台里低着头不知做什么。
她今天低头的时间多,没细看他。
现在看他似乎比那天熬了通宵一起看日出时候,有些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老了,熬了一夜到现在没缓过劲来,眼底的青倦之色看得出来,甚至心理作用觉得他鬓边白发都多了几根。倒是胡子修得还算细致,勾勒出清晰的扇形。
他正低着头,左手拿笔,在本上涂画。
陈烟桥听见门口响动,语气甚是不耐烦,停了手里笔,却没抬头。
“我说了,没微信。”
倪芝没吭声。
他终于抬了头,“是你?”
倪芝脑子里转了转,便明白了,“吴雯婷回来过?”
“谁?”
陈烟桥皱着的眉舒展开,又低头画完手头的几笔。
倪芝勾了勾唇,“没有谁。”
陈烟桥画完,把本子啪地扣上,“落东西了?”
“恩。”
他站起来,手撑在柜面上,佛珠磕出轻微的声响,往凳子上看。
“什么?”
倪芝拿了那副纹身画,他承诺替她画个修缮版。
放在柜面。
“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慢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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